天色晦暗,雪也越大,墙外的山林中不时传来折枝声。
温辞筠抱着暖炉,裹着棉被坐在床上,静看向在一旁竹榻上铺收拾床铺的季卿砚,他真不像那个顽劣的少年郎。
“你既出生大族,便没有婚约吗?”
刚收拾完正欲喝口热汤,便被温辞筠这一问吓得险些将杯子摔了,季卿砚赶忙将手上的热汤擦干,还好早晾着不然又得添新伤了。
“我没认就是没有。”季卿砚如此说着,却不敢看温辞筠,像是在逃避般将手背都擦红了。
“那就是有。”温辞筠揶揄着人道,“何家姑娘?你可见过?你又如何敢说要卜筮告神娶我?不怕有人找你算账?”
“夜深,夫人不是早便说累了?歇息吧。”
摆在木桌上的烛台被季卿砚叹息般吹灭,暗夜之中听得人上了榻,温辞筠也蜷缩在床上抱着暖炉暖着身子。
“其实……我有婚约的……”隔着半透的床帐,温辞筠笑看向睡在窗下的季卿砚,“可惜在婚礼前夜他失踪了,我去望京其实是去找他的,我猜测如今的这番遭遇,是受了他的牵连……”
这是真话,未与谢芷讲过的真话。
朦胧之间温辞筠觉得云秦对她的态度突变,定与她这被卫君追杀多年的“未婚夫”有关,毕竟他可是她真正的“同盟”。
等了半刻想听季卿砚同她贫嘴,可人家连身都没翻,气息也稳得似已睡过去一般。突然无趣起来,温辞筠也翻了身面朝着墙抱着暖炉合眼睡了。
今夜又在梦中。
梦里她又在爬地宫的台阶,手上沾满了雨和血,黏哒哒的混着地宫的腐臭味催得人想吐。
倾盆的大雨好心将她浑身清洗干净,但指缝里残留的污渍已经嵌进她的血肉中,与她融为一体。
温辞筠缓了口气,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冷静地越过成山的尸堆,朝着东城门去,温行玉说“他们”只留了东门用来通行,其余的地方连水道口都被人封住了。
后来,温辞筠才知道那是麻木。
更或许她早已有对这一幕出现的准备,她又何尝不是“幕后”之人?
她隐约知道“荣耀”是何模样。
所以她站向了卫君!
亥时二刻合眼,直至卯时鸡鸣,季卿砚将望京中有头有脸,能与季羡逸有所联系的的贵族都清算了遍,上至半入土的老侯爷,下至尚牙牙学语的幼子,可算不出谁家会为族中子弟定个卫国女子。
又默默清算了那几个转投云秦的臣子,要么早成了家、要么与云秦老世族结亲、要么生的是女儿……
还是谁是连他也不知晓的?
与黎朔有关的?
脑中蹦出的想法将季卿砚惊得直坐起,望向床帐中的正熟睡的温辞筠。
当是自己多想了,那地方可不是普通人能去的,即便她与之有关,怕不也是被她口中的“未婚夫”牵连……
看着天已未亮的窗外,季卿砚干脆起身将院子和灶房收拾了一遍,顺带去村长家顺了两叠敬神用的红纸和线香,今日日子不错便先卜筮告神,求个神明明示,再进城添个文书。
简直就是个省事的合理安排。
醒时屋中清冷,温辞筠掀开帘却见桌上用小红炉温着白粥,放在一碟腌菜?
凑近闻得一股酸味,温辞筠确定了这便是腌菜,此前在观中听谢芷说过那些道士的餐食,其中一样便是腌菜,她倒是没尝过,谢芷说闻起来是酸的,吃起来有嚼劲回口咸酸,不难吃但不可空口吃,否则会被咸鼾。
刚放下碗,温辞筠便听得有开门声,从窗口的缝隙望出去是季卿砚,手里提了许多东西。
捏着季卿砚递来的红纸,温辞筠坐在书案前,犹豫着这张庚帖上究竟要写何名,这是要上启神明的婚帖,万不可有假。
“我写好了。”未等墨迹干透,温辞筠便将红纸叠上,打趣般笑看着向季卿砚,“郎君呢?”
“回来前便写好了。”季卿砚从怀中取出叠得整齐的红纸道,“那么夫人准备好了?”
“自是。”
温辞筠绕过书案朝着院中摆好的祭坛走去,朝着立在坛边的老道拜礼:“有劳先生。”
“无事,这可是吉事,是添福寿的好事,不谈劳烦。”老道笑着,看向随后而来的季卿砚,“二位既已将庚帖写好,便投入这炉中,切记神明之前不可作假,欺骗神明必遭天谴。”
抬眼看了眼季卿砚,见他那般坦荡地将庚帖投入炉中,温辞筠也紧接着将自己的投进去。借着纸张窜起的火焰,老道将线香点燃朝着四方而拜,将香插回香炉后,龟甲被扔入火炉中,用余炭烘烤着。
“噼啪——”
连着好几声龟裂从炉中响起,三人不约而同的紧张看向龟甲上断裂的纹路。
是个极其规整的“卜”字纹,裂缝深且明显,是个吉兆!
他真没作假吗?
他若没作假,怎会有这般结果?
如此荒唐得叫人难以置信!
抑制住想要揪着人衣领将问题问清楚的冲动,温辞筠面不改色地看向季卿砚,挂上笑颜。
“那么该择期行大婚之礼,不知先生可算有好日子?”温辞筠问向老道。
老道望着炉中的龟甲,捋了把白胡道:“没好日子,何时都行……这卦是吉卦,却暗藏凶险,老道为人解了这么多年的卦,这还真无从可结,修为不够,祖师爷不让我看清这天机……今日便不收卦金了,望二位不负这吉卦,日后当夫妻同心,万事皆可迎刃而解……”
“便谢先生美言。”季卿砚垂手向老道拜着,“我与夫人定能琴瑟和鸣,此生不负。”
坐在屋檐下,看着正打理院子的季卿砚,温辞筠忍不住了问:“你适才没作假?”
“没有。”季卿砚愣了下回道,“你作假了?”
“神明面前何人敢作假?”温辞筠反问上,那是她猜错了人?“昨夜不是说你有未婚妻的?那这算什么?”
你还有未婚夫呢!
季卿砚含笑如此想着,却又说道:“可我未认,再者适才的卦相说了,你才是我当娶的妻子……夫人若心中尚有疑虑,不如到望京后,再请大巫重新卜算,看你我是否是良配……我想,神明不会在这短短一两月便改了主意……”
“你认识云秦的大巫?”温辞筠问,“你的家族当真不凡,我可有些害怕了。”
“世人皆不会违背神明的旨意,王族也不例外。”
跳下屋檐,温辞筠却朝着季卿砚道:“若我为王,我便是神明……郎君似乎并不太懂何谓‘神喻’,比之于你们的王差得太远。”
扫地的身形一顿,季卿砚看向温辞筠,双目相对之间,这双熟悉的明眸他有一点点记起来在何处见过。
“夫人错了。”季卿砚启口回上温辞筠,“你当唤我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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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我错了!我日后再也不敢去杏花巷了!你就绕了我吧!”
本是好心怕言以枫饿死,谢芷摘了他口中的冷馒头,给了他个热馍馍作早膳。谁知这人竟在这大街上嚷嚷起来,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情真意切的叫人好不感动。
“闭嘴!”
毫不客气地锤了言以枫一拳,只用了两分力,言以枫竟倒了地,以为自己真伤了人,正欲蹲身查看,哪知又被这人将了一军!
“谋杀亲夫啦!有没有好心人救救我!替我报个官也行啊!”
套在手中的绳子骤然扯紧,谢芷将人从泥地上拽到跟前,毫不客气地踩上言以枫的背:“你再乱叫,信不信老娘把你丢回去?”
“夫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日后再也不敢了!”
谢芷的话若对牛弹琴般毫无作用,四周也渐渐围上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奈何谢芷冷面又露凶相,皆是不敢高声而言。
“干什么呢!何人在此聚众!”
人群外传来寻街官差之声,言以枫竟比谢芷反应还快,立马翻起身,将捆手的长绳收紧朝着谢芷道:“还不跑,被抓了你我都别想跑!”
一时间,二人竟换了角色,被手上的绳子牵引着,谢芷跟着言以枫躲进穷巷,一同藏进个废箱中。
自己还是失算了!
谢芷怒视着与他四目相对言以枫,就不该对他仁慈,之后要点穴废了他一身的劲!
“……夫人能否往上坐一点,你太靠下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不要”二字,却又转瞬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男人就是麻烦!
“忍着!”谢芷低声怒道。
“美人在怀,忍不了。”
“好。”谢芷突然笑了,“我给你剁了,便不用忍了……”
“夫人!你怎能对自己如此残忍!”
忍不住了!
干脆把人宰了!
这种不要脸的人,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听着外面的声音远去,谢芷掀开箱将人提了出来,扔在地上凶道:“你到底要做甚?”
“夫人做甚我做甚。”言以枫坐在地上道,“我本就只是想离家出走逃婚的,反正无事,不如就跟着夫人,话说夫人去望京要做甚,是郡主吩咐了你?不对啊,你是她的侍卫,应当与她在一侧,难道——”
言以枫捂嘴看向谢芷,瞧着左右没人低声继续:“她也离家出走了?”
忽略过言以枫的问题,谢芷坐在箱上问:“你可有你们太子的下落,我有事需他助力。”
“没有。”言以枫利落回道,“我与他非亲非故,也不是他的内臣,与之交集不过是朝堂上打过照面……怎么,难道是你要投云秦了?”
“或许。”
“那正好啊!”言以枫言语甚至带了几分兴奋,“你嫁我,入了我言家,保夫人封侯拜将,我的功劳都算给夫人……”
未有预料之中的“暴揍”,谢芷认真地望着言以枫,一时竟叫他难以适从。
“我姓谢,我亦出生将门之家,我的家人皆是靠着自己青史留名的军士。”谢芷一言一句说着,眼底流露出傲气与不屑,轻蔑着言以枫,“言小将军适才那番话,真是身为军士的耻辱……我的荣耀,自是用我手中的刀去争,才无愧我的家族与姓氏。”
话罢,言以枫手腕的绳子被一刀斩断。
“言小将军便就此别过。”
愣在原处,直到谢芷消失在巷口,言以枫才扇了自己一巴掌,自己适才是真混蛋。
亏他还自幼从军,真是身为军士的耻辱!
他们的荣耀从来都是靠自己的命拼来的,每一次回到城中,受赏时有多少人不想用那份荣耀去换回同袍的性命?
他竟说得如此轻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