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生二回熟。
温辞筠有件绝美的嫁衣藏在金华殿的偏殿,上百名绣娘用了三年的时光,在她大婚前七日将新衣送到她的眼前。
可惜还未等她穿着这件新衣踏出金华殿的大门,将要迎她的小郎君便“死无全尸”了。
乌寻云身死的消息传回金华殿时,温辞筠正坐在妆台前试妆,十五岁花一般的年纪,似乎并不适合这般浓妆艳抹。
涂着正红的小口还挂着腼腆的笑意,温辞筠想叫梳妆的嬷嬷将面靨上的胭脂涂薄些,免得洞房中吓坏了新郎,以为自己娶了个别家姑娘。
“是吗?”
温辞筠依旧对镜笑着,旁若无人般拿起台上的手巾,擦着她嫌重的胭脂。
“蛮蛮日后叫人别送这么重的胭脂。”温辞筠偏头望向站在身后的谢芷,“我才十五,才不用上,咳咳——”
“郡主!”谢芷赶忙蹲身扶住倒在锦垫上的温辞筠,“郡主你怎么了?”
“无事……”温辞筠撑起身,朝着谢芷摆手笑着不让她担心,却是捂嘴又猛咳了数声,于无人处吐了两口血,“无事……无事……”
“来人,传御医!”谢芷抱住温辞筠朝着殿中慌乱的宫娥大喊,“去禀告王上,说郡主又病了,快去!”
“是。”
“蛮蛮……”
温辞筠反手握上谢芷的手臂,抬头想看清她脸,可怎么都看不清,明明还是白日,为何太阳在缓缓西落?一时间叫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蛮蛮……”
温辞筠呼喊着谢芷的名字,紧攥着她的手。
“我在,郡主我在。”谢芷回握上温辞筠,紧贴着她的唇边努力听清她的呢喃。
“活下去……你要活下去……”温辞筠呢喃着,“活下去……谢芷……”
被大街上迎亲的队伍挡了道,谢芷站在人群中,望着那对正要入门拜堂的新人,想起了温辞筠。
那时候若是她真嫁给了乌寻云,现下的一切又会否不同?
他怎能那般狠心抛下温辞筠独活!
若能追寻到他的下落,要将他好生揍一顿再提到温辞筠面前叫她好好报复他,可惜温辞筠总是不对她松口说出他的下落,这般无情无义之人,她怎还尚存着感情?
这么多年,依乌寻云的轻薄之相,怕早便寻了红颜知己,潇洒自在极了!
正越想越气,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下,谢芷反手便将人擒住,扯到跟前又是言以枫!
“你生气了?”言以枫又是打笑着看着谢芷,余光瞥见这户人家正在娶亲又道,“羡慕了?夫人放心,我定会为你安排比这更大的排场!”
“有病。”
谢芷骂一声,松了擒人的手,将人推到一旁自顾自的走了。
言以枫跟在谢芷身后,依旧自顾自地说:“我想好了,我要用军功去求王上赐婚,这样的排场可是旁人比不得的,夫人觉得怎么样?”
嘲笑了言以枫两声,谢芷转过身道:“那可是太好了!”
“夫人这是答应了?”
谢芷觉得言以枫比自己想得蠢多了,继续道:“不,这完全就是不可能,季羡逸与言峯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别忘了,我是温辞筠的人,或许你不知她代表着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她既‘九州’。”
“夫人贵人多忘事,我说了我真不傻。”言以枫走到谢芷跟前,离了三两步的位置,神色不在如之前那般松快,“我口中的王,定会同意……此前你不是要寻太子殿下?这便证明了一件事,你与他在某些事上定站在了同一处,你是郁离郡主的近侍,便也一定见过霍舒,而霍舒是何人,夫人会觉得我不知道?”
谢芷沉默着看着这突然开了智的少年,这便是大智若愚?
“我可否猜测一番,在不为人知之地,或许我们的太子与你们的郡主已结了盟?”言以枫贴在谢芷的耳边低声着,“温辞筠也在云秦,甚至可能与季卿砚在一处,我猜得可对?”
抬脚狠踩了言以枫一脚,谢芷与人退开距离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个侍卫,哪知道郡主成天在谋划何事……”
————————————
借着昏暗的烛光,温辞筠独坐在窗下新安置的妆台前,将大红的面帘掀开,略过屋外宾客的喧嚣笑语,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曾经觉得艳丽的胭脂,现下是红得那般恰到好处。
没有繁重的凤冠、没有华丽的嫁衣、没有百官朝臣的庆贺……
她便这般若普通村妇般嫁了人,发上那只小小的三尾凤还是昨日才在城里买的,是个铜鎏金的便宜货;身上的嫁衣只是素红的,来不及绣半点纹样;其他的更多说不得,季卿砚甚至只新裁了件大红的外袍……
着实清贫了些。
红烛烧得过半,屋外的喧嚣散去,连带着灯火灭尽,屋门被人推开,带着些许酒气。
来人步履沉稳,一手提了半壶酒,轻放在摆着干枣、桂圆、花生和莲子的木桌上,坐在长凳上笑意盈盈地望着坐在床前的新娘子,良久后转身关上了内室的门。
“夫人。”
季卿砚走到温辞筠面前,朝她俯拜后,伸手将她覆面的面帘取下,望着她愣了一瞬。
“怎么了?”温辞筠抬眸发问。
“还以为迎错了新娘,夫人今日甚美。”
“怎的?我平日里便不好看了?”
温辞筠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沉默了。
掀起这面帘的终究还是换了他人,应当与她在闺房中玩笑打趣的夫君,并不是那个青梅竹马。
终究她的桃花皆是“妾有意,郎无情”……
“夫人何时都好看,何时都是不一样的好看。”
季卿砚将面帘放在妆台上,回身到木桌前斟了两杯酒。
“夫人可否愿与为夫共饮合卺?”递酒拜礼后,季卿砚又笑道,“二十年窖藏女儿红,我特意为夫人藏了半壶,没要那些老酒鬼们都喝干净了。”
又浮上笑意,温辞筠接过酒杯敬向季卿砚道:“如此不得不饮了。”
窗外天色彻底暗下,今日没下雪,山林间没了折枝声倒让人觉得有些无所适从,红烛“噼里啪啦”的作响,催着屋中人良辰要惜时。
并排坐在床沿,中间隔着不小的距离。两人谁也没说话,谁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不约而同地望着桌上贴着“囍”字的红烛台出神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余光偷瞄上身旁的美人,正端坐着,双手交叠在膝上,目视前方却暗藏着他看不透的心事。
她的眼神总是那般没有光彩。
从久远以前便是……
“夫人可是嫌弃今日婚礼简陋?”
困得昏昏沉沉,强撑着才坐得端正的温辞筠被突然一唤,惊吓醒看向季卿砚,正欲开口却听得人继续说着。
“可我很喜欢,夫人今日是新娘子或许感受不到,改日带夫人去参加一场婚礼夫人便明白了。”季卿砚站起身,背对着温辞筠坐在木桌的长凳前,又饮一杯,“夫人不觉得,你我二人以前见过的那些婚礼太过于功利与虚伪?”
此言听得温辞筠一怔,她何处叫人对自己的身世起了疑?
“夫人当是受过礼教的大户之女,又长与卫都,应当见过不少世族贵胄的婚礼,你不觉很压抑吗?”季卿砚翻了身,举着酒杯,仰靠在木桌上,“本就是该斗酒大笑的场景,每个人却如出殡般严肃!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你,盼着又怕着你出错……”
随后他倾身上前,半蹲在温辞筠身前,若望着神明般虔诚着伸手触上的鬓发。
“有时候我会想,那些新郎官们,伸手抚上的——究竟是冰冷扎人的发饰,还是妻子柔软乌黑的发丝……”季卿砚望着她,眼底竟温润了半分,“我很庆幸,能这般温暖……夫人若是不喜,来日在望京中,我再为你补上一个盛大的婚礼!”
季卿砚说着,站起身又满饮一杯,低首望着面露惊异的温辞筠,笑着。
“我要全望京的人为你欢呼!不!我要全九州的人为你欢呼!”季卿砚吐着酒气,微醺得伏倒在温辞筠的膝上,“我要在所有人面前再娶你一次……我已在神明前立誓,此生只阿筠一人……死生与共,永世相随……”
温辞筠听着这话,突然笑了,然后又哭了。
“阿筠莫哭。”季卿砚仰望着她,抬手将她的泪干净,“那些欺负你的人,我会为你解决掉……不会再有梦魇将你惊醒,我会守护你的每一个梦境……”
拭泪的手覆上美人细窄的薄肩,借着起身时的力将人推入挂着红布的床帐中,季卿砚抵膝紧随其后将人罩在自己的影下,美人轻呼出灼热的酒意将他的颈后连带着耳垂染得通红。
低首将不合时宜的泪痕吻尽,方才覆上将他心中耐性几近消磨殆尽的红唇,若大漠中迷途将亡的旅人久逢甘霖,疯抢这顷刻之间的欢愉。
似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腰间的裙袢陡然一松,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只是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阵紧张,让她浑身紧绷,更是不敢放松了去。
有什么东西粗糙却温柔摩挲过柔顺的丝绸,缓攀上她的胸前、颈间。
即便是屋中烧了炭,里衣脱离肌肤的一瞬还是叫人发冷的,但很快温辞筠若遁入暖池中,温暖得叫她额间生出了薄汗。
下意识伸手后仰,攥紧头下的软枕,若在犯错般逃避着紧闭上双眼,却一时本末倒置般松开了咬紧的牙关,温辞筠难想竟有一日从自己口中发出那般令人缭乱的节奏。
疼着、痛着却又忍着、沉浸着……
接受着、包容着不属于自己的外物,竟是这般痛苦而又愉悦的快乐。
她似乎有一点点明白了……
明白为何她会流着卫王室的血,她其实同他们一般荒诞着,而她比他们更为荒诞!
睁开眼,温辞筠开始接受着自己“错误”,仰起头叫这少年郎一同遁入更深的深渊之中。
他不是说了要与她死生与共吗?
那便一起闯这弥天大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