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昏暗,积蓄了许久的雨轰隆隆地倾盆而泻,窗沿雨珠迸溅,天黑,黑的看不见外面的云。贺花白坐在板凳上透过窗子往外看,也不知在看些什么,笼子里的青鸟闭着眸倒在一边,像是睡着了,贺花白却睡不着。
子衿过来坐在一边,看着桌边的玉笛,也不说话。
贺花白微微转头,哑声道:“抱歉,雨又大了,要不今晚换换,你睡吧。”
子衿又看着那玉笛,像是看不够,这才跟没听清似地看向贺花白。
贺花白张了张口,子衿又道:“你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我听着。”
贺花白微微一征,眼睛一酸:“可以吗?”
“嗯。”见贺花白似乎有些犹豫,他补充道:“随你。”
贺花白沉默半响,缓缓道:“我其实认不出来,但是太巧了,我爹为何会突然失踪?而且那……脸上,我有个怀疑的人,但我……我又其实有些不相信。”
子衿看着她。
贺花白道:“她脸上那条疤,是我爹划的,而今天看见的那个……我……”
一丛细雨似乎飘了进来,她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沉默须児,痛苦道:“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贺花白低头,面上一道凉雨落了下来。
“没什么不可能的。”子衿温道:“别想这么多,或许不用你纠结着去不去提供线索,因为现在尚还未确认身份,你也认不出,反之,不是最好,是的话他们会来找你的,其他的,他们也肯定看得出不简单,加上你现在去也肯定见不着,据说衙门下来了个人,让他们先调查吧。”
他没提告示的事。
“好。”
雨声继续在耳边喧嚣,贺花白觉得昏昏沉沉,像是被一口气撑着,又像是被一口气压着。
她喘不过气,又好像浑身没力气。
子衿忽又道:“听笛子吗?我小时候睡觉的时候我母亲天天隔着面墙吹给我听,久而久之,我都在想这首是不是本来就是首催眠曲。”
他顿了顿,道:“反正一听,什么都不害怕了,直想睡觉。”
贺花白抬起眼看向他。
他缓缓道:“其实,我也有令我痛苦的东西,因无法改变的后果而痛苦,过不去的东西,或许,没必要强求它过去,至于其他的什么,我会试着帮你找一找。”
贺花白一征,心内一酸一涨,道:“我懂了,谢谢。”
子衿没接这句话,只又问道:“听吗?”他晃了晃手中的笛子。
贺花白眼眶又一红,低下头去,勉笑道:“好。”
“外面的雨好像停了,我出去看看,你上床睡吧,太晚我也不敢下山的,明早我再下去,有事可以随时叫我。”
贺花白一噎,复又道:“好,谢谢。”
屋内一空,贺花白僵硬地走过去,僵硬地侧躺在床上,耳边木讷地倏尔闯入一曲笛声,贺花白忍不住颤了颤。
似乎闯入了另一个地方,笛声在耳边叮咚起落,织成雾茫凝泉般一片,再度拨开,又时而曲折,似有风起雨落,打落了一叶薄翅、一树春花般,簌簌而落。
贺花白抿紧嘴唇,摸了摸脸,一片春潮。
她发了会呆,僵硬地又翻了个身,钻入被子里,摸着脸不停地擦。
再度拨开,笛声清越,又忽而峰转路回,渐趋宁静,如同风雨停歇,蝴蝶挣脱倏尔飞向天空,静谧的月光轻轻落在花瓣上,沾着雨露的花苞渐渐开出一朵白嫩。
“柳暗花明又一村。”
庙中主持祝愿的那张纸上如是引用道。
贺花白忽然闭上眼,捂住脸,再也压抑不住声音,蜷缩成一团痛哭起来。
笛声平稳安宁,依旧未歇。
黑夜中,细小的雨丝打落,唯有青笛的另一端,坠着的洁白穗子不停地晃荡摇曳。
——
暴雨扑伞,支成文打着伞与盛仲行一齐下石阶。
盛仲行看着手中纸页,问道:“如何?”
支成文挑眉道:“并无甚异常,那位师爷看着倒老实的很。”
“奇怪。”盛仲行抖了抖手中的纸张:“若这些仵作所言不虚,那第一案发现场……会在哪?”
二人对视片刻,盛仲行叹了口气,道:“还是该先先确定这人的身份,不过这人面目全非,浑身也几乎无衣物可以辨认,唯一能确认的便是个男性,得先发通告了。”
支成文嗯声,眼睛却一直黏在盛仲行脸上。
他忽然步子一顿,盛仲行也被迫停下来,疑道:“怎么?有什么建议?”
支成文拍了拍盛仲行的袖子,恍然大悟般地道:“有!有异常!”
“……哪里异常?”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看那姑娘那么奇怪了,原来是眼熟!你跟那姑娘除去气势,就是有些长的像嘛。”
盛仲行:“……”
支成文怕他不信,又道:“真的!山里遇到的!那王康安非得说他有个朋友,就那个姑娘,身边还跟着个我一般大的男人,看起来挺年轻,但伶牙俐齿的,看起来还会剑,就是可惜没能跟他切磋一把,你是不知道,那个姑娘非得去案发现场,结果被吓的又哭又吐跑走了。”
盛仲行神色一动,道:“你不是说没异常吗?”
支成文惊道:“这也算异常吗?你让我盯着那个王康安,我盯着的啊!他要是暴起我肯定让他有去无回!”
“……”盛仲行道:“荒山为什么还会有人住?还是会剑的?为什么王康安要带着你们一群人去找一个他知道的地方?只能说明他也知道那个男人有一定危险性或者说他不确定那个姑娘是否安全,那姑娘明知有可能会被拒绝,却非得要求去现场,便有理可以猜测并非全是出于好奇,敢提这个要求说明胆子也不小,呕吐正常,可既然胆子不小为什么会哭?全出于好奇又反悔吗?”他思索片刻,又问道:“你还记得那地方吗?”
支成文听的云里雾里,挠头道:“那王康安记得,我不太确定能不能找不找得到。”
盛仲行却道:“不能找他。”
支成文道:“为什么?”
“在那所山呆过的都有嫌疑,谁能确保他们不是在贼喊捉贼?那日的三人在破案前行动都由你盯着,派其他没去过梦临山上守着的差役看着也行,今日夜深,虽说我已清点过今日私自外出过的名单,但你也盯着点,明日开始他们便不能出衙门,剩下的人也一样。”
支成文愣了好半响,才将手心往撑伞的手背上一拍:“不愧是大人!谁敢暴起我第一个送他去见阎王!”
二人一路进了屋,前脚进门,后脚便有人匆匆而来。
他身上半湿,显然是个差役,低着头,递上怀中捂着的纸道:“大人!重大发现!”
支成文立马从缴过他手中的纸递给盛仲行。
盛仲行越看眉头皱的越深,忽然手有些微抖,气息不稳道:“这寻人启事当真?”
支成文察觉不对,立马凑过头来看那纸。
那差役答道:“哪里敢欺骗大人!我们这有个楼叫醉梦楼,是最火的一处,人流量其大,所以有什么人失踪啦都往上贴,这是我撕下来的,当时因为这事那贺中易家的后妻还来街上哭闹过,这曹……知县大人本来不打算理的都最后立了案子,这篇寻人启事还有官印的呢!”
盛仲行立马道:“去!务必去查清他家亲属关系!尤其前妻是谁,不必张扬但务必属实!”
“是!”
他奉命退下。
支成文将这纸来回看了两三遍,喃喃道:“照这么说,如果这人是贺中易,还有可能是他女儿联合其他人来害的她父亲?那……情杀?”他挠挠下巴,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因不满父亲自作主张而与情人私逃,后被父亲发现纠缠不休邃忍无可忍一了百了……”
支成文啧了啧,又望天疑道:“可我看那两人好像……不太像啊?这也不能确定,就算是有嫌疑,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看着也不是发现线索的高兴啊,嘶……你找贺中易前妻做什么?”
盛仲行掩嘴咳嗽起来。
支成文吓了一跳,道:“你到底受什么刺激啦?虽然我可能之乎者也什么的不太懂,但你不说我怎么懂?!谁刺激到你了,哪里有线索,我还可以帮你去揍他,我一拳十个都没问题!”
盛仲行瞥他一眼。
“……”支成文闭口不言了,半响,缓缓加了句:“……大人。”
一阵”您上座,我端茶”之类,支成文摇身一变,老老实实陪笑道:“大人有什么可以让小的分忧的?”
盛仲行一手支着额头,道:“天一亮,便上山,记不清找不到地方也得找,你要是不想睡觉,大可以一直把时间浪费在口舌上。”
支成文犹豫一瞬,就差跪下了,抱着两手的健硕:“是!都听大人您的!找不到您不要吃了我就行!”
盛仲行:“……”
暗处,一个身影被晕成黑色,正靠着墙角,不知在焦急地等待什么,今日暴雨,周围没人,耳边只有雨声,他也浑然不在意被淋了个透湿。
忽然墙外响起了一声布谷鸟的叫声,他身形一僵,似乎在确认有没有听错,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同样的鸟叫声响了起来,他立马起身,钻入一间屋子,原模原样地关好房门。
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屋内,他幻视四周,像是在确认屋内有没有人,半响,步子僵硬地走到床边,探向被子摸了摸。
有余温。
他喃喃道:“刚走没多久啊。”
又步子僵硬地靠上墙,忽然一阵心中无力感,慢慢靠着墙滑坐下来。
半个时辰前——
此刻天色已然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验尸房内,仵作一拥而上,冷风刮过来,王康安慢慢净了手,揩掉汗,身边已然没人了,他隐约看向某个方向,又立即调转目光,径直翻墙而去,弯弯绕绕几条路后,眼前蓦地现出一条小巷,几个破布衣裳的小孩挨坐一处,警惕道:“谁?”
“我。”
他一开口,莫名紧张的气氛一哄而散,眨眼间那群小孩都齐齐围了上来,纷纷高兴喊道:“康安哥哥!”
王康安微微一笑,摸了摸其中一人的小脑袋,掏出钱袋,一群小孩立马熟练地排成队,一圈下来,每人小小的手掌里都有了一串小铜钱。
纷纷又都围了上来,个个嘘寒问暖,嘴甜的像是蘸了蜜。
王康安这才问道:“阿泽呢?怎么没见他?”
其中一个小孩喊起来:“康安哥哥不知道吗?阿泽最近这阵子都没来跟我们玩过了,据说他在掌柜那吃香的很,好吃好喝好睡的。”
“对啊对啊,我上次去那门口时他还给了我一碗饭呢,可好吃了!”
“真的吗?我们要是也能找到这样好的活干就好了。”
“能不能有点出息?我们这好歹也出去了几个小孩,据说那掌柜把他们调到更繁华的外地干事去了呢!”
又有小孩扯了扯王康安的衣袖,抬头问道:“康安哥哥要找阿泽吗?那他估计在酒楼里。”
王康安点点头,笑道:“不错,那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们。”
身后同音悦如罄:“康安哥哥再见!”
王康安挥手笑道:“下次见!”
谁知,这本该灯火通明的酒楼今日却是大门紧闭,王康安脚步一顿,只见那门口挂了个牌子:“掌柜因身体不适,暂且休息两天,各位客官后日再叙。”
“……”王康安向上看了眼高耸的酒楼,倒退几步走到一边,自言自语道:“怎么偏偏这时候关门,千百年不遇一次的事。”
忽然旁边有个声音接道:“我呸!鸡贼!千百年才造福一次我们这种小贩!”
王康安一惊,这才发现自己不觉间已经走到一个摊车旁边了,只见一个很是丰满圆润、约莫四五十岁的老板娘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她唇边有一粒显眼的大黑痣,虽说其面前摆着摊车,上面却空无一物。
王康安不由道:“这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