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院内气氛压抑。
贺屿白垂眸看着床上尚且昏睡的少女,心口的怒意许久不能平复。
诺大的一个侯府,怎可这般欺负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公子,已问过话了,是枕院那边……”冬青低头走进来,站在屏风外小声回话。
贺屿白轻手轻脚走出去,问道:“元泽如何了?”
“小公子身子硬朗,并无大碍,不过,大少夫人已将此事禀向大夫人……恐怕枕院那边……”
贺屿白抬手阻止冬青再说下去。
他不过离府半月,好好的丫头就被折磨成这幅样子,比刚抱回来那日看着还可怜。
纵使贺屿白心再硬,也生出了几分愧疚。
离府半月,他用尽人脉和手段去查找夏知鸢之父夏榆所说的西曜国奸细证据,却毫无所获。
原想回府从她这处打探一丝消息,却碰上了这件事。
“桌子上那些发霉的馒头喂下去没?”贺屿白目光扫过屏风,眼神冰冰冷如铁。
“吴嬷嬷只挨了十板子就昏迷过去,手下的人禀报,馒头也只塞进去一半人就被大夫人强行领走了。”
方才进门看到桌上干裂的馒头上印着几个牙印时,冬青和贺屿白无一不震惊,无需深思便知道夏知鸢承受了多大的委屈和侮辱。
贺屿白冷笑,“传令下去,近日府中粮食多有浪费,吴嬷嬷体恤家主,故主动认领愿吃三个月厨房嗖饭、剩饭,云梦院准。”
冬青打了个冷颤,试探道:“那若大夫人……”
“冬青,什么叫主动?”贺屿白抬眸看了冬青一眼,眸光漆黑冰凉。
“属下明白。”冬青垂下头不敢直视,那双眼睛里面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凶狠令他心中大惊。
贺屿白又问:“竹雨现在何处?”
“她?她现下在枕院当差了,怕是再回云梦院多有不便。”
贺屿白夹起一枚炭块放进火盆里,铁钳搅了好几下底下的红炭,才出声讥讽:“当初是她上赶着伺候,如今出了事倒是比谁都跑的快,在枕院可有做不该做的,说不该说的?”
一块尚且燃着的木炭被他直接夹出来扔到碳灰盆里,火光明明灭灭最后逐渐熄灭……
冬青瞥了眼,低声道:“据说,是她将一些事透露给元泽公子……”
贺屿白诧异,倒是个心狠的人,“她的主子既然没事,就让她回来。”
冬青困惑,“可她心思不纯……”
“你说,兔子急了会不会咬人?”贺屿白侧头,仿佛能透过屏风看到里面在床上昏睡的人。
冬青垂下头,不再多言。
“爹、爹、娘……”
屋内传来断断续续地哭声,贺屿白挥了下手,转身朝屋内走进去。
他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抓住夏知鸢的手腕,正要帮她塞回被褥里时,反被她抱住了一条手臂。
“娘、娘……”
贺屿白无声抵抗:“小丫头,我不是你娘……”
早已陷入昏睡的夏知鸢只觉得怀里抱着的温度让自己多了许多安全感,便不管不顾贺屿白地挣扎,翻个身永用力抱住,几乎将浑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条手臂上。
但凡贺屿白动一下,夏知鸢就发出一声哭腔。最后他只能维持着一个诡异地姿势蹲在床边。
贺屿白苦笑,这倒真像是在惩罚他近期的疏忽。
他伸手替夏知鸢拂去额前的碎发,低声道:“确实委屈你了。”
本想着那竹雨是个有野心的人,至少再没对自己下手之前还是会护着夏知鸢的,没想到她对这丫头一丝怜悯也没有。
今日若再晚回来一刻,怕是见到的就是夏知鸢的尸体。
贺屿白当下后背生出一层冷汗。
母亲这次,着实过分了,竟连玉兰院的也算计了进来。
“呜呜……哥、哥哥……”夏知鸢嘴里又呜咽几声。
这是唤我?贺屿白挑了下眉,还是在唤知皓兄?
他错愕一瞬,摇头笑了笑,怎会独自一人比较这种幼稚的事?
贺屿白几次尝试抽出手臂都换来夏知鸢惶恐的声音,自幼金枝玉叶的少年无奈只能掀开衣摆委屈地蹲坐在床边,还时不时伸手轻拍了几下床上呓语的少女。
直到夏知鸢彻底陷入沉睡,他才松了口气。
在这片刻的宁静中,贺屿白难得将家仇国恨、西曜奸细抛却在脑后,仰头望着屋顶发呆,露出少年人的孤寂和茫然。
隔着屏风进进出出添置炭火的侍女低着头动作轻盈,不敢发出一丝惊扰的声音。
屋内一时间只有炭火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声响。烛光在空中摇曳,少女抱着少年的手臂睡得香甜,少年依靠在床边上也逐渐闭上了眼。
天大亮。
仿佛一切都是梦幻,屋内只余下一人,夏知鸢睫毛轻颤几下,缓慢地睁开眼。
“姑娘!姑娘你醒了!”竹雨惊喜地放下手里的帕子,激动地握住夏知鸢的肩膀。
“竹雨?”夏知鸢愣了一下,坐起身,视线朝四处看了看,眼底划过一抹失落。
“公子昨日守了姑娘一夜,天刚亮便被大夫人叫走了。”竹雨笑道。
夏知鸢低头看了看掌心,原来,不是梦啊……
“你……”
还未等她出声,竹雨便立刻跪在地上,求饶道:“奴婢有罪,请姑娘责罚,奴婢不该在吴嬷嬷为难姑娘时离开,但……但吴嬷嬷背后的主子是大夫人,奴婢……”
竹雨原以为日后都会留在枕院,没想到公子会差冬青大人把自己要了回来,想必公子对她也印象颇深。
竹雨心中窃喜,只需暂时稳住这丫头让自己留在云梦院,待她彻底得到公子青睐,这侯府自然有她一席之地。
“竹雨姐姐,你可怪我害你挨了一掌?”夏知鸢掀开被子,双脚踩在地上,弯腰把竹雨扶起来。
她怨不得她离开,保命是人的本能,换做夏知鸢自己,也不敢保证会留下来。
只是最多,她和竹雨,只会是隔着肚皮、算不上主仆的表面关系。
竹雨瞬间红了眼睛,委屈道:“怎会?为姑娘挨揍是奴婢的福气,奴婢日后定会护住姑娘的。”
夏知鸢像个小大人,伸手拍了拍竹雨。她视线定在屋内的炭火盆上,恍然察觉,她没穿外衣也不曾有半点冷意。
竹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着说:“那是公子命人起的炭,姑娘放心,公子已然替你教训了元泽公子,连吴嬷嬷都被打了板子。”
夏知鸢心底一惊,连忙问道:“元泽……公子,他是不是落了水?”
竹雨诧异:“姑娘怎会知道?据说大夫人和大少夫人发了很大一通火,全被公子挡了回去,这是公子对姑娘的重视,姑娘以后的日子定是好的。”
夏知鸢胡乱地点点头,心里一团麻,便是她再怨恨那满口胡邹的黄口小儿也不愿给贺屿白带来麻烦,强忍半响不过是想秋后算账,却还是害他被家人责骂了。
恐怕她日后在侯府也要更遭嫌弃,但夏知鸢心底深处却难免生出一丝窃喜,那是一个人突然得知自己有了靠山,被人偏爱时产生的喜悦,无法遏制。
“他……贺哥哥在哪里,我想寻他……”
竹雨表情凝滞了一瞬,小声道:“府内有规矩,云梦院内公子正房处禁止女子靠近,虽说姑娘已住到这偏房处,但大夫人本就对你……”
夏知鸢脚步一顿,抬眼看向竹雨,眼底带着探究,怎么她前半个月里没听到这个规矩?
竹雨有种被人戳中心思的羞耻感,连忙低下头,避开她的眼睛。
夏知鸢笑了下,语气无辜:“沅沅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能打扰哥哥……只是……”
她抽泣了几声,眼角挤出几滴泪水。
“只是,沅沅终究是刚从鬼门关活过来,想见哥哥一面感谢他。是……是因为我害的大夫人生气,哥哥不想现在见沅沅吗?”
竹雨眼底划过一抹焦躁,按说她刚才高呼的那一声,应该已经有人去书房报信。以公子的脾气,应当是要第一时间过来看望一下,可这半天没消息,着实让竹雨猜不透。
如今侯爷与大公子离世,侯府全靠公子支撑,本就公务繁忙鲜少有闲暇时间来此,若见不上面,一切打算皆成臆想。她可不愿又回到前几日那般,被人处处挤压和嘲讽。
“姑娘莫要哭了,奴婢听得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竹雨蹲下来,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夏知鸢擦拭:“姑娘莫要担心,如果……”
竹雨思索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般,神情笃定,语气坚定道:“如果姑娘当真想见公子,奴婢便是拼了命也要向公子谏言,姑娘且听奴婢消息……”
夏知鸢眸光短暂停滞,眼底流露出一丝诧异,她揉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那,那便谢谢竹雨姐姐了。”
“竹雨姐姐,你为何要对沅沅这般好?你是除了哥哥外,当今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夏知鸢眨巴着湿润的眼睛,一脸感动,“只是,你要如何做?万不可因我受伤。”
竹雨摇了摇头,轻笑道:“奴婢卑贱,能得姑娘喜爱已是万幸,现如今只是想姑娘过得快乐些。”
夏知鸢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乖巧地眯着眼睛笑。
竹雨却迫不及待,不想再多说什么,连声告退都顾不上,转身迈着步子小跑着离开。
夏知鸢弯着的眉眼淡了下来,她没错过竹雨眼里的躲闪和说到贺屿白时的兴奋,她不愿算计人,但更不喜被人当傻子。
*
竹雨先回了趟房间,捣鼓了半个时辰后,迈着碎步候在贺屿白去书房要经过的走廊,她仰着脖子四处观望,时不时撩起耳边的碎发,抻抻衣角,焦急地神情里难掩几分紧张和羞涩。
口脂和香囊全是下了血本买的时兴物,据说是京城中达官贵人最喜欢的一款。也不知公子会不会……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地响声,竹雨惊喜地抬头望过去,只一瞬间,她脸色煞白,血色全无,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夫人。”
竹雨颤颤巍巍出声,脖子直接被人捏住抬起头,紧接着一巴掌直接扇到她脸上。
“放肆!公子书房谁准你在此叨扰!”孙嬷嬷怒斥,随即一把将人推开。
竹雨眼泪吧嗒吧嗒流了下来,只敢小声回应:“是、是奴婢的主子差遣奴婢前来看公子是否回府。”
这婢子一看就是细致打扮过的,虽穿着府内下发的青色衣裙却能看出略有不同。经她改过的衣服更能勾勒出少女的曼妙身姿,更何况头上那根明晃晃的金钗哪是平日做工会带的,安的什么心思,贺大夫人一眼就能看透。
尤其没走近就能闻到一股廉价的香味。
“可是芳儿?”贺大夫人伸手掩住鼻尖,神情厌恶,冷声问。
竹雨摇头。
贺大夫人笑了下:“倒是不知,侯府里何时多了个主子?孙嬷嬷,你说,我是不是该陪侯爷一同死了,倒省得连自己家都做不得主。”
一干奴仆,当下全都跪在地上。
竹雨连声讨饶:“奴婢有罪,是那位住进云梦院的姑娘,求夫人饶命,都是她许久不见公子逼着奴婢前来打探,奴婢……奴婢不敢不从啊。”
“哦?我儿今年十六,虽到了议亲的年龄……”贺大夫人脸色一冷,怒道:“可他父兄尸骨未寒,哪个女子敢心怀不轨攀附在他身边?”
“那、那姑娘如今年幼——”
贺大夫人怒道:“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机!”
至此,竹雨想辩解的话再不敢说出口,只祈求能留一条命。
夫人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想要赶走的是那个入住云梦院的女子。
只是没想到,昨日公子才刚发了火,大夫人依旧丝毫不留情面。
北安谁人不知,那女童是公子自刑场救下的。夫人怨恨公子回城第一时间不是带着父兄尸骨回家,而是面见圣上用父兄战功救下那个无关紧要的少女,自然也跟着厌恶夏知鸢。
更何况,她自进府便住进云梦院,未曾请安,便是年幼,府内也免不了生出许多流言蜚语。
“孙嬷嬷,犯了侯府禁忌该如何罚?”
贺大夫人伸手直接折断一支枯树枝,用脚尖碾了碾。
竹雨心漏了一拍,四下无风,她却浑身发冷。
孙嬷嬷应声,看着地上的侍女,讥讽道:“按府中规矩,该当杖责十棍,发卖出去!”
“饶命啊!求夫人饶命!”
若被卖出去,极有可能会沦落到青楼妓院,不行,绝对不可以!
“是那夏姑娘求我的。”竹雨下定决心咬定是夏知鸢逼她的,只要帮大夫人如了愿,定会有一线生机。
她磕头哭诉:“都怪奴婢不该心软,求夫人看在奴婢被逼的份上饶奴婢一命!”
她生怕贺大夫人不信,发了狠,直接伸手朝自己脸上一连扇了好几下。
“奴婢错了!奴婢错了!求夫人饶恕!”
“是吗?”贺大夫人勾了勾唇,朝孙嬷嬷点了下头:“那确实该去找那罪魁祸首,哪有侯府进了女眷住进我儿院中不同我这个当娘的打招呼?”
一想起昨日儿子一改常态,不但将泽儿踢进水塘,还打残了她的贴身嬷嬷,贺大夫人恨不得当时就将那祸害赶出府!
倒是感谢这蠢货送来的机会,贺大夫人心情顺畅。
孙嬷嬷直接一把拽住竹雨的头发把人提起,在她耳边警告:“小蹄子,前面带路,该怎么说,自己心里掂量!”
这边,夏知鸢刚给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门外突然传来霹雳乓啷地杂乱声音,夏知鸢皱着眉坐起身,惺忪地睡眼霎时被吓地瞪圆。
“你这贱人,竟差使婢女侵扰世子清净,该当何罪?”孙嬷嬷怒道,一把将竹雨扔到她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