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内,景泰帝端坐在龙椅上,众官跪在地上,齐声高呼:“请陛下深思!请陛下深思!”
唯有一人脊背挺直站在原地!
贺屿白垂眸看着众人,神情讥讽,他们如今倒是团结。
其中为首的一名老者抬起头,严肃道:“请陛下深思,万不可因情谊坏我朝纲。宁远侯贺沧已逝,宁远侯府内只余二公子贺屿白,此子年岁仅十六,如何统领铁鹰军!岂能让诸将士信服!更何况,最后这次大战我北宸损失惨重,怎能再由贺家掌军!”
“御史大人,那你说该如何?”贺屿白问道。
那名老者侧头看向贺屿白,掀起衣摆站起,语气诚恳:“自然是交出虎符,在朝廷翟选有能之士重新统领,扬我国威。”
“嘁,哈哈哈……”贺屿白没忍住笑了出来。
李城伯的胡子气得扭曲,脸色发青,指着贺屿白咬牙切齿道:“你!你!陛下,就这模样,如何威慑敌军!”
景泰帝不作声,只静静看着。
整个含元殿内都能听到贺屿白肆意的笑,文武百官先是看笑话,后都微微皱眉,搞不懂他这是在闹什么。
贺屿白捶了捶胸膛,而后对着李城伯道:“御史大人,我随父亲亲征时你在哪?我若不能让铁鹰军信服,我北宸如何用七万大军抵抗西曜十二万大军月余,甚至还是在军情——”
“贺爱卿!”景泰帝出声。
贺屿白愤怒的言语被打断,他微抬下巴与龙椅上那双锐利的眸子对视,识破他未说出口的意图。
是,他差点忘了,那场大战,没有错。错只有他父亲太过愚忠,誓死守候在原地。
贺屿白冷笑一声,双膝跪地,对着景泰帝行礼后,冷声道:“微臣虽年幼,但也深知父兄对铁鹰军耗尽一生心血,若将这名号赠与他人,我贺家宁死不从。”
景泰帝脸色一沉。
贺屿白又道:“但,微臣心疲,家有体弱母亲和年幼侄儿,故不敢再冒险搏命,愿在此起誓,今日起封印铁鹰军军旗,交于陛下虎符,自此天下再无铁鹰,只恳求陛下准我一愿。”
“屿白,不必管李城伯那老顽固,朕自是信你的,铁鹰军是贺沧兄弟驰骋三十年的心血,朕怎能忍心……”景泰帝神色悲伤。
“陛下万万不可啊……”李城伯着急劝告。
景泰帝拿起一本奏章朝他砸去,怒道:“混账!朕意已决,你若再拦,休怪朕不客气!”
李城伯气得眉毛和胡子都翘了起来,他跪下,手指着柱子,语气愤懑:“若陛下执意如此,臣作为言官有失职责,就让臣一头撞死,去那阴曹地府问一问贺沧臣哪一句说的有问题!”
“你放肆!来人,给我将这宁顽不灵的犟种拖出去!”景泰帝压着一腔怒火,斥道:“屿白你且安心,我绝不会让你受此等委屈!”
“陛下。”贺屿白视线朝外瞥了眼,没看到御前侍卫的身影,他心下了然,嗤笑一声,冷声道:“微臣去意已决,只望陛下看在我父兄战死的份上允我入刑部。”
“什么?你怎么会想去刑部!”李城伯震惊。
“李大人,你又何必看不起我?”贺屿白嘲讽道,他看向景泰帝,表情坚定:“臣学识浅陋,但在军中曾和父兄学过审讯之法,望陛下准许臣任职刑部郎中一职,准许臣继续为百姓做事。”
含元殿内寂静无声,李城伯似是想不通,垂着脑袋一个人小声嘀咕,贺屿白跪在地上,抬头与景泰帝对视,视线没有丝毫躲闪。
蓦地。
景泰帝笑了下:“屿白有此心思自是好的,朕,便允了,不过你年岁十六礼法不可废,需在及冠后方可继承宁远侯爵位。”
“臣领命。”贺屿白叩头。
朝散,诸大臣零零散散地离开,只有李城伯还一副困惑的模样,纳闷为何贺家肯交出兵权。
冬青站在宫殿门外等候,在一看到人后立刻迎了上去:“公子,事情可妥了?”
贺屿白冷笑:“他巴不得我交出铁鹰军,自然会很顺利。只是他们没想到,我敢直接将军队解散,陛下虽心有不悦,但也是满意的。”
躲了半个月没上朝,第一日就看了这么出好戏,当真是看得起他贺家。
冬青点头:“那便可趁此入刑部,只要拿到夏大人的卷宗,我们就抽丝剥茧找到牵涉人员。”
贺屿白不想就此打消冬青的积极性,暂且不说那卷宗是否完整,就连当今陛下都对此事闭口不言……
但他说到底,也想为铁鹰军,为父亲寻个公道。
“泽儿与沅沅今日如何?”贺屿白想起,今日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同去学院的日子。
“厄……”冬青表情一言难尽。
贺屿白诧异,莫不是昨日的劝说是场幻觉。
冬青解释:“并非如此……是夏姑娘非要牵个乞丐带回府里做丫鬟。”
贺屿白眉心动了动,脸上并无不悦,“随她,今日起全力核查平阳县赈灾款案件。”
“是。”冬青领命。
纵谁也没想过,一个平阳县案件查到最后竟是天衣无缝,案卷上下没有丝毫漏洞。而北安传出宁远侯用兵怠慢导致伤亡惨重的流言,导致一时间人心惶惶。
贺屿白为彻底掌控刑部重获帝王宠信,自此通宵达旦,四处奔波,一晃竟过去多年。
*
春夏秋冬轮转,时间飞逝,一眨眼,这已经是夏知鸢在宁远侯府过的第十个冬天了。
“姑娘,天冷,不如回屋吧?”侍女秋荷拿起一个暖炉塞到夏知鸢的手心。
“云梦院那边没有响动?”夏知鸢压根没把秋荷的话放在心上,伸着脖子再往外瞧。
或许是当初贺大夫人的话让贺屿白深感厌恶,自那个夕阳后他便鲜少回侯府,这九年里,夏知鸢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尤其是近些年时常在外奔波,连捎回府里的书信都少了许多,夏知鸢都快忘了他的长相。
这间夕岚院虽处在宁远侯府内,但贺屿白早已命人在侧边为她开了扇门,让她免于和侯府内其他人产生争执。是以这么些年,虽府内有人看她不快却鲜少会叨扰到她跟前,倒是让她自在舒心地长大。
夏知鸢懒懒地靠回躺椅,望着天空发呆。
“方才吴管事送来了炭火,侯爷近期应是不会回来。真是奇怪了,这到底是不是侯爷家啊,奴婢住他隔壁都未曾见过他,真好奇这侯爷长得是什么模样。”秋荷又忍不住啰嗦,她在夏知鸢眼前晃来晃去,最后蹲在她身边歪着头等夏知鸢回话。
夏知鸢抬手掐了下秋荷的脸颊,“莫要闹我。”
秋荷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拿起扫帚去扫院里的落叶。
对了,九年时间,贺屿白顺理成章的继承了宁远侯府的爵位,或许不愿与贺大夫人纠缠,他在外拼命工作,历经大理寺、刑部、监察司三个部门,如今直接官至一品,替当今陛下掌管三法司,若有发现冤案、错案可直接审理,亦可处置错判官员。
冤案啊,想到这里,夏知鸢突然觉得有一丝冷意透过骨头缝席卷全身。她掀开毯子,起身和站在门口的女子对视上。
“姑娘,时间到了。”佩兰神情严肃。
夏知鸢点了点头,秋荷亦放下扫帚,神情端庄许多,佩兰转身进屋,秋荷跟在夏知鸢身后把门插上。
侧房北面正中间的桌子上摆满了贡品,上面立有三个牌位,分别是夏知鸢的父母和兄长,她接过佩兰递过来的香举在额前,屈膝跪在地上拜了三次。
“爹、娘、兄长,已经过去九年了,你们放心,沅沅过的很好。”她侧头看了眼佩兰,弯着眼睛道:“前几年我在街上和佩兰姑姑相认,我便带她回了夕岚院,如今有她在我身边帮我,女儿定会让那些陷害父亲的人血债血偿!”
夏知鸢站起来将香放进香炉里,垂眸静静注视着牌位。
“福叔今早传来了消息,许家姑娘今日要去琳琅斋取首饰。”佩兰小声提醒。
夏知鸢愣怔一瞬,背过身表情淡了许多:“佩兰姑姑,你将这里处理好,我和秋荷即刻出府。”
“一切小心。”佩兰不放心地攥住夏知鸢地胳膊。
夏知鸢点点头,抬脚离开。
北安的冬天是刺骨的寒,夏知鸢每逢在冬日的马车上掀开窗布时都能想到那双眼睛,宛若黑曜石般纯粹、神秘。
掌心被握住,夏知鸢转头看到身边的小丫鬟一脸真诚地对自己说:“姑娘,秋荷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她心里一暖,松了窗布,伸手摸了摸秋荷的发顶。
如今她早不是孤身一人了,秋荷是她在府外捡到的小乞丐,佩兰是她母亲的贴身丫鬟,现在她们都陪在她身边。
哐当一声!
马夫用力拽住缰绳,马蹄飞扬,夏知鸢和秋荷倒在车里。
“识趣的都给小爷我滚开!”
“让开、快让开!”
车外声音杂乱,嗓音邪佞,令听的人恶心。
“哎呦,姑娘你没事吧!”秋荷连忙爬到夏知鸢身边,见她无碍后立刻愤怒跳下车,怒道:“是哪个不长眼的?”
“不得无礼!”夏知鸢轻斥一声,掀开车帘。
秋荷连忙凑上前伸手扶住:“姑娘,都是这伙人造的孽。”
夏知鸢眉心微微拧了拧,抬眼看过去,有一人穿着华贵,是副常年浸泡酒池,面黄肌瘦的吊儿郎当模样,他被众人簇拥在中间,显然是他们的主子。
而地上跪趴着的少女衣衫凌乱,脸颊浸满泪水,双手不停地在空中比划着什么,瞧着很是无助。
夏知鸢怔了下,掏出帕子蹲下为少女擦了擦脸颊,温声道:“莫怕,此处有我。”
少女瞬间像抓住救星般紧紧攥住夏知鸢的衣襟,嘴里呜呜咽咽说不清话,眼角不断有泪水流出。
华贵公子被扰了兴,登时脸色一变,却又转着眼珠扫了扫夏知鸢的腰身,勾起一个猥琐的笑。他挑眉给侍从递了个眼色,就兴冲冲地望着夏知鸢。
不知不觉,夏知鸢与秋荷四方皆有一侍从围守。
“不知姑娘芳名,可是想要救这小娘子?”许盛安调侃道,故意夹着嗓音,黏腻又恶心。
夏知鸢蹙了蹙眉,忍着心底的不耐,笑着说:“尔等何故为难这小丫头,我瞧她是个哑巴,做不了什么事,还会扫公子的兴,不如卖给我?”
“这事儿好说,你想要自然好说,但……” 许盛安朝前走两步,他伸出手,在触碰到夏知鸢衣袖前被她躲掉。
许盛安脸色不虞,朝身后示意一二。几个侍从将三人围在圈内,一时间无处可逃。
秋荷护住夏知鸢怒道:“光天化日,你们要做什么?”
“哈哈,你这小丫鬟脾气倒是有趣,本公子自然是要带你家姑娘去商讨这哑奴的去向。”许盛安极为嚣张,眼神越发肆意地扫视着夏知鸢的面庞。
想他在北安混迹多年,竟没见过这等美人。冰肌莹彻,面如桃花,腰若约素,啧啧啧,着实不该就这么浪费了……
夏知鸢眉眼冷了下来,凉凉道:“倒是不知,天子脚下,有人这般狂妄!就是不知公子,想要怎么同我谈?”
夏知鸢同秋荷使了个眼色,秋荷攥紧哑奴,夏知鸢的手则悄悄塞进荷包里。
许盛安搓着手,笑嘻嘻又朝她靠近:“你随公子去,我给你好好讲讲,公子的能耐,有的是小娘子不知道的……”
“好啊……”夏知鸢微笑,在许盛安晃神之际手掌一扬,将掌心的粉末撒到他的脸上,怒骂:“好你大爷!”
三人拔腿就往外跑!
许盛安哀嚎一声,捂着眼睛大喊:“给老子抓住她们!”
三人几步被追上,侍从手还没碰到夏知鸢就被几个飞石砸到腿弯直接跪到了地上。
“你是何官职,当街抓人?”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冷脸斥道。
“姑娘,得救了!”秋荷松了口气,兴奋地抓住夏知鸢。
她却不知,夏知鸢已然慌了神,心中方寸大乱,双眸呆楞楞地盯着站在黑衣男子身后的那位公子。
男人面容英俊,气质清冷高雅,他穿着一袭月白锦袍,衣襟绣银线飞鹤纹,腰间悬玉佩,站在那里身姿挺拔,自带威严。
他冷冷淡淡,似对一切都毫不在意,只是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隐隐约约闪烁着摄人的寒光,令人不敢靠近。
是那双在她记忆里印刻了将近十年的眼睛!
他……忘了我吗?怎么不说话……
夏知鸢心里忐忑。
这人,就这么沉着张脸,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神情冷冽,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