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上的水泡结痂时,左忆终于把《女诫》背全了。张嬷嬷拿着戒尺,逐字逐句地考她,听到“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时,特意顿了顿:“记牢这句话。太后让你读书,不是让你学那些酸儒掉书袋,是让你懂分寸。”
左忆垂着眼应“是”,指尖却在袖袋里蜷了蜷。她想起前世解剖室里的《法医病理学》,书页里夹着的批注比正文还密——那时没人告诉她“不必才明绝异”,只说“错一点就是一条命”。
云袖来送宁心丸时,见她对着窗外出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院角的梅树底下,不知何时落了只死鸟,羽毛沾着泥,僵得像块石头。
“姑娘别看了,我让小桃来扫了。”云袖把药丸和温水递过来,语气里带着点嫌恶。
左忆却没接药,径直走到梅树下蹲下身。死鸟是只灰雀,翅膀张着,一只脚蜷在腹下,看姿态像是被什么东西啄断了脖子。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鸟的眼睑,冰凉坚硬——死了至少半日了。
“姑娘!”云袖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拉她,“这脏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仔细沾了晦气。”
左忆没动,指尖顺着鸟的胸腔摸下去:“它肋骨断了三根。”
云袖愣了愣:“姑娘怎么知道?”
“摸出来的。”左忆抬头看她,眼神亮得惊人,“左边第三根最明显,断口往外翘,像是被猛禽抓过。”
云袖的脸色白了些,往后退了半步:“姑娘……以前常看这些?”
左忆收回手,在裙角蹭了蹭指尖的泥。她想起解剖台上那些被水泡胀的、被钝器砸烂的、被利器剖开的躯体,那些藏在皮肉下的真相,比活人说的话可靠多了。
“在宫外见过。”她含糊地答,接过药丸吞下。苦涩感漫上来时,她忽然问,“云袖姐姐,太医院的人,是不是也这样看伤口?”
云袖的动作顿了顿,把空碗收进托盘:“太医院看的是活人的伤。”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姑娘还是少琢磨这些,仔细吓着自己。”
可左忆没听。当天夜里,她趁着月色溜到梅树下,那只死鸟还在,只是被夜露打湿了,羽毛贴在身上,更显狼狈。她从窗台上摸了块碎瓷片——是前几日练书法时摔的砚台边缘,锋利得很。
指尖捏着碎瓷片,她忽然想起张嬷嬷说的“分寸”。在孤儿院时,她用碎玻璃片划开过生锈的铁锁;在解剖室,她握着手术刀划开过七层皮肉。此刻握着瓷片的手却有些抖——不是怕,是一种陌生的谨慎。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瓷片拨开死鸟的羽毛。月光透过梅树枝桠漏下来,在鸟的胸腔上投下斑驳的影。她屏住呼吸,像在做一场精密的解剖,瓷片沿着羽毛的纹理轻划,露出底下青紫色的皮肉。
果然,左胸第三根肋骨的位置,有个细小的凹陷,边缘带着不规整的撕裂痕。
“是被鹰抓的。”她低声自语。宫里有驯鹰的侍卫,她前几日路过御花园时见过,那些鹰的爪子弯得像钩子,抓着肉饵时,能听见骨头碎裂的轻响。
瓷片突然打滑,在鸟的皮肤上划开道细痕。左忆缩回手,指尖沾了点暗色的血——早凝固了,像干涸的墨。
“半夜不睡觉,在这挖什么?”
一个冷冽的声音突然从头顶砸下来,惊得左忆手一抖,碎瓷片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她猛地抬头,月光正好落在来人脸上。石青色常服,腰间悬着块白玉佩,正是李承恩。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举着灯笼,光打在他眉骨上,投下片阴翳,看着比白日里更冷。
左忆慌忙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想把死鸟往身后藏,却被他一眼看穿。
“藏什么?本宫看见了。”李承恩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死鸟,又落在她沾了泥的指尖,“张嬷嬷没教你,宫里的污秽物该由洒扫太监清理?”
左忆垂着头,手背在裙角上使劲蹭:“奴婢知错。”
李承恩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只死鸟看了半晌。灯笼的光晃了晃,照亮他眼底的神色,说不清是嫌恶还是别的什么。左忆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敲鼓,震得耳膜发疼——她忘了,这宫里最忌讳“不吉利”,尤其是在皇子面前。
“这鸟,”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夜风还凉,“是被海东青抓的。”
左忆愣了愣,抬头看他。
“侍卫房的鹰昨天没拴好,飞出来伤了好几只鸽子。”李承恩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滚到死鸟旁边,“你看得倒准。”
左忆没接话,只觉得手心的汗把裙角洇湿了一小块。他怎么知道她看出是猛禽所伤?是刚才听见了,还是……
“拿着。”李承恩忽然解下腰间的匕首,扔给她。匕首鞘是鲨鱼皮的,沉甸甸的,砸在她怀里时,她差点没接住。
“处理干净。”他转身往院外走,灯笼的光晕随着他的脚步晃悠,“明早本宫过来,要是还看见这堆东西,仔细你的皮。”
脚步声渐远,左忆还僵在原地,怀里的匕首硌得她肋骨生疼。她低头看着那把匕首,鞘上嵌着颗绿松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绝不是普通侍卫能用的物件。
她蹲下身,拔出匕首。刀刃出鞘时,发出“噌”的轻响,寒光一闪,映得她眼底一片亮。她用刀尖拨了拨死鸟的翅膀,锋利的刀刃轻易就划开了皮肉,比刚才的碎瓷片好用多了。
左忆忽然想起李承恩的眼神。他说“处理干净”时,语气里没有嫌恶,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冷漠。就像在说“把茶盏捡起来”“把字写好”一样,寻常得很。
这宫里,原来也有不忌讳“污秽”的人。
她不再犹豫,用匕首小心地挑开死鸟的胸腔。月光下,断裂的肋骨清晰可见,内脏虽已腐烂,却还能看出被利爪搅碎的痕迹。她想起前世解剖台上的案例,那些被钝器击打的胸腔,骨骼断裂的形态和这只鸟惊人地相似。
原来生死之间的道理,人和鸟,并无不同。
处理完死鸟时,天边已经泛白。左忆把残骸埋在梅树根部,用匕首在泥土上划了个浅痕,像做了个标记。她把匕首擦干净,插回鞘里,握在手里反复摩挲——这是她在这宫里,第一件真正属于“工具”的东西,不是毛笔,不是经书,是能剖开真相的利器。
张嬷嬷来教规矩时,见她眼下泛着青,皱眉问:“昨夜没睡好?”
“做了噩梦。”左忆答得自然,将匕首藏进床底的木箱里,压在叠好的襦裙底下。
这日下午,太后忽然传她去长乐宫。左忆跟着云袖穿过抄手游廊,见廊下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连脚步声都压得极轻,空气里飘着股浓郁的药味,比宁心丸的味道重得多。
“太后这几日不大舒服,”云袖低声提醒,“说话仔细些,别惹太后动气。”
进了正殿,果然见太后歪在软榻上,脸色发白,额头上敷着块湿帕子。旁边的太医正跪着回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娘娘只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内,臣开了副疏肝的方子,喝几日便好了。”
太后没睁眼,挥了挥手让太医退下,目光落在左忆身上时,才添了点精神:“那日寿宴,太子没为难你吧?”
左忆跪下磕头:“殿下仁慈,并未怪罪。”
“仁慈?”太后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凉,“他要是真仁慈,当年就不会把养心殿的波斯猫摔死了。”
左忆没接话。她听小桃说过,太子十岁那年,先帝赏了只波斯猫,被他亲手摔死在宫墙上,只因为猫抓坏了他的奏折。
“你手背上的伤,好了?”太后问。
“托太后的福,已无大碍。”
“那就好。”太后撑起身子,由宫女扶着坐直,“明日起,你除了学规矩,再跟着陈嬷嬷学学辨毒。”
左忆心里一紧。辨毒?这才是太后真正要教她的东西。
“哀家宫里,总有些不长眼的东西,”太后拿起颗金丝蜜枣,慢悠悠地剥着皮,“得有个人,帮哀家看清楚才好。”蜜枣的甜香飘过来,却盖不住她语气里的寒意,“你要学的,不只是认得出鹤顶红、孔雀胆,更要知道,人心这味毒,最是难防。”
左忆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她终于明白,寿宴上那杯被打翻的茶,手背上那片红肿的伤,都只是开始。太后要的从来不是个温顺的棋子,是把能认毒、下毒,甚至能剖开人心的刀。
而那把被李承恩丢下的匕首,像是个预兆。
或许这深宫,本就是个需要利器才能活下去的地方。
走出长乐宫时,夕阳正斜斜地挂在宫墙上,把红墙染成一片金红。左忆摸着袖袋里的宁心丸——云袖刚塞给她的,说太后特意吩咐让她按时吃。
药丸的硬度硌着掌心,像块冰冷的石头。她抬头望向太子所住的东宫方向,飞檐翘角在暮色里勾勒出锋利的轮廓,像极了那把匕首的刃。
李承恩让她处理死鸟,是随口吩咐,还是……别有用意?
左忆不知道。但她知道,从明天起,她要学的东西,会比《女诫》和步态更危险。而那把藏在床底的匕首,或许很快就有用武之地了。
晚风卷起她的裙角,带着秋日的凉意。左忆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往偏院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条沉默的蛇,盘踞在宫墙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