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忆在御花园的假山后等了第三个清晨,才等到那个穿蓝袍的小太监。
他提着个食盒,脚步匆匆,路过假山路时,特意往那日埋药渣的地方瞥了一眼,见土面平整,才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往长乐宫的方向去。
左忆从太湖石后走出来,手里攥着块刚从药箱里摸的“何首乌”——这东西和三皇子李珩常服的补药里用的“制首乌”外形相似,只是未经炮制,带着点毒性,误食会让人上吐下泻。
她快步跟上小太监,在转角处“不小心”撞了他一下。食盒摔在地上,里面的汤碗滚出来,褐色的药汁泼了满地。
“对不住!对不住!”左忆立刻跪下,手忙脚乱地去捡食盒,指尖“无意”间碰了碰小太监的袖口。
小太监本想发怒,看清是她,脸色变了变——这几日宫里都在传,是这位左姑娘接了陈嬷嬷的活,成了太后跟前的红人。他把火压下去,跺了跺脚上的药汁:“姑娘走路怎的如此莽撞?”
“是奴婢该死,”左忆低着头,把手里的何首乌往他脚边丢了块,“刚从太医院领的药,想给太后送去,没留神……”
小太监的目光落在那块何首乌上,瞳孔缩了缩。他是李珩身边伺候煎药的,一眼就认出这是未炮制的生首乌,却故意装作不识:“这是什么?看着倒像三殿下用的补药。”
左忆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茫然:“三殿下也用这个?太医院的人说,这是给太后补气血的……”
“许是我看错了。”小太监赶紧摆手,捡起食盒就要走,“姑娘快些收拾吧,免得太后等急了。”
左忆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鱼,上钩了。
她捡起地上的何首乌,拍了拍土。这小太监回去定会告诉李珩,太后在偷偷用生首乌——这东西虽毒不死人,却能让人日渐虚弱,正合了“太后身子不适”的传言。李珩若想动手,定会抓住这个由头,在太后的药里做点文章。
回到长乐宫时,云袖正焦急地在偏殿门口打转:“姑娘去哪了?太后都问了两回了!”
左忆把何首乌藏进药箱,拿起早已备好的安神汤:“去太医院换了味药,陈嬷嬷留下的方子有点燥,我加了点麦冬。”
进了正殿,见太后正对着铜镜梳头,花白的头发用玉梳一缕缕理着,动作慢得像在数发丝。“今日怎么迟了?”她没回头,声音里带着点疲惫。
“回太后,奴婢调了方子,想让汤更润些。”左忆把药碗递过去,银勺在碗里轻轻搅了搅——她早已用银针试过,无毒。
太后接过药碗,却没喝,只是看着里面漂浮的薄荷:“陈嬷嬷以前从不改我的方子。”
“奴婢不敢妄改,只是看太后近日总咳嗽,想着麦冬能润肺。”左忆垂着眼,“若是太后不喜欢,奴婢下次不换了。”
太后喝了口汤,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你比陈嬷嬷胆大,也比她心细。”她放下碗,从梳妆盒里拿出支金步摇,“这是先帝赏的,你戴着吧。”
金步摇上的珍珠晃着光,映得左忆眼底一片亮。她知道,这不是赏赐,是试探。太后在看她敢不敢接,敢不敢恃宠而骄。
“奴婢蒲柳之姿,配不上这样的贵重物。”她跪下磕头,“只求能好好给太后煎药,别的不敢想。”
太后笑了,把步摇放回盒里:“你倒是懂事。”她忽然话锋一转,“昨日三皇子来看我,说他宫里新得了些长白山的野参,想给我补补身子,你说我该要不?”
左忆心里一凛。来了。
“三殿下孝心可嘉,”她缓缓开口,“只是野参性烈,太后近日身子虚,怕是受不住。不如让太医院的人先炮制过,去了火气再用。”她顿了顿,加了句,“再说,陈嬷嬷刚出事,宫里的东西还是仔细些好。”
太后的眼神沉了沉:“你是说,老三想害我?”
“奴婢不敢说。”左忆的头低得更低,“只是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
太后没再说话,挥了挥手让她退下。左忆走出正殿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她刚才那句话,既点了李珩的野心,又没把话说死,正好合了太后多疑的性子。
下午,李珩果然派人送来了野参,装在锦盒里,用红绸垫着,看着格外贵重。左忆接过锦盒,当着送礼太监的面,用银簪在参须上划了道痕——野参遇银不变色,但若被浸过药,银簪会发黑。
银簪依旧亮得反光。
“替我谢过三殿下。”左忆把锦盒交给云袖,“放去药房,等太医院的人来看过再说。”
送礼的太监笑着应了,眼神却在她脸上打了个转,才躬身退下。
左忆看着他的背影,走到药房打开锦盒。野参根部沾着点湿泥,她用指甲刮了点下来,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土腥味,还有股极淡的杏仁味,和她每日吃的宁心丸味道相似。
她心里咯噔一下。李珩没在参上直接下毒,却用了宁心丸的药粉——这东西慢性毒,混在参里炖汤,只会让太后的身子更虚,查起来也只会查到她每日吃的“补药”上。
好阴的手段。
左忆把野参放回锦盒,锁进药箱最底层。她不能直接告诉太后“参上有宁心丸的毒”,那样等于承认自己早就知道宁心丸有问题。她得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这毒自己暴露出来。
傍晚时分,小桃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姑娘,太子殿下在偏殿门口呢!说要见你!”
左忆正在研磨药材,闻言手一抖,药杵落在石臼里,发出“当”的一声。李承恩怎么来了?
她擦了擦手,走到偏殿门口。李承恩还是那身石青色常服,手里拿着本书,见她出来,扬了扬下巴:“进去说。”
进了屋,他随手把书放在桌上——是本《洗冤录》,封皮都磨破了。“你前日说,想看看这个?”
左忆愣了愣,才想起寿宴后不久,她确实跟云袖提过一句,说想看看验尸的书。没想到云袖竟告诉了他。
“只是随口一说,不敢劳烦殿下。”
“不敢?”李承恩挑眉,“你连三皇子的人都敢试探,还有什么不敢的?”
左忆的脸白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殿下说笑了。”她低下头,“奴婢只是……”
“那野参上的毒,是宁心丸的药粉吧?”李承恩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李珩想借你的手,让太后死得不明不白。”
左忆猛地抬头看他,眼里满是震惊。他连宁心丸的底细都清楚?
李承恩看着她震惊的模样,忽然笑了:“你每日吃的药,是太后用来控你的,这点你该早就知道。”他拿起那本《洗冤录》,“这里面记着,慢性毒积在骨血里,死后指甲会发青,和陈嬷嬷一样。”
左忆的指尖冰凉。原来陈嬷嬷的死,真的和宁心丸有关。太后杀她,不仅是因为她“背叛”,更是为了灭口——陈嬷嬷知道的太多了。
“殿下为什么要告诉奴婢这些?”她声音发颤,不是怕,是一种荒谬的清醒。李承恩知道太后的手段,知道李珩的阴谋,甚至知道她的处境,却一直冷眼旁观,直到现在才开口。
“因为你还有用。”李承恩的回答直白得残酷,“李珩想借刀杀人,太后想让你当刀,我偏要看看,你这把刀,能不能自己选要砍谁。”他把《洗冤录》推到她面前,“这本书你留着,或许比毒经有用。”
左忆看着那本书,封面的“洗冤”二字被磨得发亮。她忽然明白,李承恩不是在帮她,是在给她递另一把刀——一把能剖开所有阴谋,包括太后和他自己的刀。
“殿下就不怕,”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着他,“奴婢用这把刀,先砍向您?”
李承恩的眼神亮了亮,像被点燃的星火:“那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槛时忽然停下:“明日太后会让你用李珩送的野参炖汤,你照做。”
左忆愣住:“可是……”
“放心,”他回头看她,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我会让太医院的人‘恰好’来查药。”
左忆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手里的《洗冤录》沉甸甸的,像块压心石。
李承恩布的局,比她的更险,也更狠。他要借太医院的手,当众揭穿野参上的毒,让李珩的阴谋败露,同时又不会牵连到她——因为“查药”是太医院主动来的,不是她报的信。
可这样一来,太后定会怀疑是李承恩在背后操纵,兄弟间的裂痕只会更深。
这宫里的人,果然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左忆翻开《洗冤录》,第一页就写着:“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
她想起陈嬷嬷发黑的指甲,想起宁心丸的苦味,想起李珩送的野参,想起李承恩眼底的算计。
原来这深宫就是一座大狱,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洗冤,又在给别人罗织罪名。
她合上书,放在药箱旁,与毒经并排。一边是杀人的术,一边是辨冤的法。
明日,她就要用这两样东西,走一步最险的棋。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照在药箱的铜锁上,泛着冷光。左忆摸出那把匕首,放在书案上。刀刃映着她的脸,苍白,却带着股不肯认输的韧。
她不会当任何人的刀。
她要当那个执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