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里带了点霜气。清晨去菜园时,沈知微发现爬在凉棚上的丝瓜藤已经黄了大半,枯叶被风吹得卷起来,露出藏在叶底的丝瓜——有的已经老得发硬,表皮皱巴巴的,像祖父手里的旱烟袋。
"该摘种荚了。"陆承宇扛着梯子过来,梯子腿在地上磕出闷响。他爬上梯子够最高处的丝瓜,沈知微在底下举着竹篮接,老丝瓜落在篮里,发出"咚咚"的声,像装了袋小石子。
李大爷的小孙子踩着露水跑过来,手里攥着个牵牛花子荚:"沈阿姨,这个炸开了!"他把种荚往她手心一放,褐色的种籽立刻滚出来,圆滚滚的,像小地雷。
沈知微捡了颗放在阳光下看,种籽的壳上有层细毛,沾着点露水,亮晶晶的。"这个留着,"她说,"明年种在丝瓜藤旁边,让它们一起爬。"
三人坐在凉棚下剥种籽。老丝瓜的壳硬得像木头,得用剪刀剪开,里面的种籽黑得发亮,裹在网状的瓤里,像嵌在黑丝绒上的珠子。小孙子拿着剪刀乱戳,被陆承宇握住手教他:"顺着纹路剪,不然会伤着种籽。"
他的手覆在小孩的手上,沈知微看着,忽然想起上次他教她握画笔的样子——也是这样,指尖轻轻贴着她的指腹,带着点干燥的暖意。她赶紧低下头,继续剥手里的丝瓜瓤,瓤丝缠在指尖,像扯不断的细棉线。
中午把丝瓜种籽摊在竹筛里晒,沈知微去翻找去年的菜种。储藏室的角落里,几个铁皮盒排得整整齐齐,茄子种、辣椒种、番茄种......每个盒子上都贴着陆承宇写的标签,字迹清瘦,旁边还画着小小的作物简笔画。
"这里还有包香菜种,"她举着个小纸包出来,"去年剩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发芽。"
陆承宇正在给画架刷漆,闻言回头:"李大爷说香菜籽要碾开种,我找个 mortar 捶捶。"他转身往工具房走,白衬衫的后摆被风掀起个角,露出腰侧的一道浅疤——是去年搬花盆时被砖角蹭的。
沈知微看着那道疤,忽然想起他手腕上的绒毛,想起他画里的那只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她赶紧把香菜种倒在盘子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种籽上,壳上的纹路像撒了把金粉。
下午陆承宇在凉棚边挖坑,准备种几棵耐寒的菠菜。沈知微蹲在旁边递菜籽,看着他挥动锄头的样子——额角渗着汗,脖颈上的青筋微微鼓着,裤脚沾了圈泥,却比画室里穿白衬衫的样子更鲜活。
"慢点挖,"她忍不住说,"别累着。"
他直起身擦汗,笑了笑:"这点活算什么。"他往坑里撒了把草木灰,"李大爷说这个能防虫子。"风把他的话吹过来,混着泥土的腥气,竟比花香还好闻。
傍晚收工时,凉棚边已经整出了半畦地。陆承宇把锄头靠在棚柱上,沈知微端来温水给他洗手。他的手掌被磨得发红,指缝里嵌着泥,她用丝瓜瓤给他擦,泡沫顺着指缝流下来,沾在手腕的花籽串上,像挂了串小珍珠。
"明天把月季苗移过来吧,"他忽然说,"李大爷昨天送了两株,说根已经养壮了。"
沈知微点头,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掌心,两人都顿了下。夕阳把凉棚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挨在一起,像两棵靠得很近的向日葵。
夜里做了丝瓜种籽炒咸菜。种籽泡软了炒,脆生生的,带着点土腥味。陆承宇喝着粥,忽然说:"画室的墙空着,明天把你的菜种盒摆上去吧,当个装饰。"
沈知微愣了愣:"会不会太乱?"
"不会,"他说,"比挂画有意思。"他夹了颗种籽给她,"你看这纹路,比我画的细致多了。"
第二天沈知微把铁皮盒搬到画室,陆承宇已经在墙上钉了块木板。她把盒子一个个摆上去,茄子种的紫、辣椒种的红、番茄种的黄,在木板上拼出片小花园。陆承宇在旁边画速写,把这排盒子画了下来,还在旁边添了只正啄种籽的麻雀。
"等明年开春,"他指着画纸上的空白处,"这里画发芽的样子。"
沈知微看着那片空白,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张画纸,看似空着,却藏着无数种可能。就像此刻窗台上的月季苗,根须在土里悄悄生长,等着春天一到,就爆出满枝的花。
午后小孙子来送桂花糖——他跟着沈知微学做的,罐子歪歪扭扭地封着,糖汁从缝里渗出来,黏糊糊的。"给顾叔叔寄这个吧,"小孩举着罐子,"比沈阿姨做的甜。"
沈知微笑着擦掉他嘴角的糖渍:"这个留着自己吃,咱们寄罐好的。"她找出个干净的玻璃罐,把晒好的桂花糖装进去,陆承宇在罐口系了根红绳,绳结打得像朵小桂花。
"写张纸条吧,"他说,"告诉顾晏辰,明年有月季花香。"
沈知微提笔写字,笔尖在纸上划过,忽然想起顾晏辰去年寄的桂花酱,带着海水的咸。她写下"糖里有向日葵的味道",想了想,又添了句"等你回来吃丝瓜"。
陆承宇在旁边看着,忽然在纸条角落画了个小小的海沙罐,罐口飘着片桂花。
寄完包裹回来,两人走在田埂上。路边的野菊开得正盛,黄灿灿的,像撒了满地的碎阳光。沈知微摘了朵别在发间,陆承宇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拍了张照。
"干嘛?"她红了脸,想把花摘下来。
"画素材,"他认真地说,"发间有菊,手里有花籽,多好。"他把手机揣回口袋,"回去画张水彩。"
傍晚的画室里,水彩的颜色慢慢晕开。沈知微坐在旁边看,看着他把野菊的黄涂得暖融融的,看着他把自己的发梢画得沾着点夕阳的金,看着他在画角添了颗小小的花籽串——和她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好了,"他放下画笔,"等干透了挂起来。"
沈知微凑近看,忽然发现画里的自己,嘴角是笑着的。她明明记得当时有点害羞,原来在他眼里,是这样的。
夜里起了霜,窗玻璃上结了层薄冰。沈知微起来看月季苗,发现陆承宇已经用塑料布把它们裹好了,布上还压着几块石头,怕被风吹走。月光落在塑料布上,像盖了层银纱。
她回到屋里,看见陆承宇还在画室看书,灯影在墙上晃,像片温柔的云。她轻轻推开门,他立刻抬头:"冻着了?"
"没有,"她走过去,看见他手里的书翻开着,是本关于植物纹样的画册,"在看什么?"
"想给你的菜种盒画标签,"他指着其中一页,"这个葫芦纹不错,适合丝瓜种。"
沈知微挨着他坐下,画册上的纹样弯弯曲曲的,像凉棚上缠绕的藤。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篱笆,爬满了丝瓜藤,种荚垂下来,像挂了串小铃铛。那时候总觉得日子很长,长到等不及花开,等不及结果,现在才明白,日子是要慢慢熬的,像这藤上的种荚,藏着光,也藏着盼。
"明天画葫芦纹吧,"她说,"我给你研墨。"
陆承宇点头,把画册合上。画室的窗外,月光淌过菜种盒,把铁皮上的简笔画照得清清楚楚。那些小小的茄子、辣椒、番茄,在夜里像活了过来,正悄悄等着,等一场春雨,把整个院子都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