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彻底褪去秋的温软,成了浸冰的绸子,刮在脸上带着细碎的疼。清晨推开屋门,阶前青石板结了层薄霜,像撒了把细盐。沈知微呵出白气,看它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转身回屋取了副粗线手套——今天要拾掇后院那间旧暖房。
陆承宇已在暖房门口忙活,竹扫帚清扫灰尘时,阳光从玻璃天窗斜斜漏下,把他周身灰尘照得像碎金飞舞。他穿卡其色工装外套,领口敞着,露出灰色高领毛衣,侧脸线条在光影里干净利落。
“先别急着扫,”沈知微递给他一只手套,“昨天备好了石灰粉,先撒一层消毒。”
陆承宇接手套戴上,指尖擦过她手背,带起微凉触感。“嗯,”他目光落在她冻红的鼻尖,“怎么不多穿点?今天降温了。”
“在屋里不觉得,”沈知微摇头,弯腰提石灰袋,“李大爷说消好毒,过几天能搬不耐寒的盆栽,不然霜会打坏叶子。”
两人合力撒石灰,白色粉末落下去像铺薄雪。沈知微直起身时腰有些酸,陆承宇自然扶她:“歇会儿?我去烧壶水。”
“不了,赶紧弄完,下午可能变天。”她抬头看天,铅灰云层正从山坳涌来,“去年冬天有根横杆松了,差点砸到月季,再检查下架子。”
暖房木架是陆承宇亲手做的,刷着桐油,横竖交错能摆不少花盆。他踩小板凳检查榫卯,沈知微蹲地上,把菜园挖来的腐熟松针和碎木屑拌在一起做盆土。松针带腐殖土潮气,混着木屑干香,是泥土与生命的味道。
“顾晏辰回信了。”陆承宇从架子下来,手里捏着封薄信,邮戳盖着南方海滨城市印记。
沈知微动作一顿,直身接过。信封素白,顾晏辰字迹带洒脱锐气,像他画的线条般飞扬。她拆信,里面有张信纸和明信片。
信很短,说收到桂花糖,甜得想起去年她寄的柿饼,只是少了海水咸。他画展顺利,去了附近植物园,拍了热带花卉照片,说回来带给她看。最后叮嘱她和陆承宇保暖,冬天画画别贪凉。
明信片是幅水彩画,画海边落日,橘红晚霞浸在蓝紫海水里,沙滩散落几瓣鸡蛋花,旁用铅笔写:“糖里的向日葵,应该是朝着海的方向吧。”
沈知微反复看明信片,指尖拂过细腻笔触,眼眶忽然发热。她把信和明信片小心收进衣兜,抬头撞上陆承宇的目光。他眼神平静如暖房外的湖面,却让她莫名安心。
“他说画展顺利。”她轻声,像解释又像自语。
“嗯,”陆承宇弯腰拌盆土,“他画的海,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画海,喜欢清晨或月夜,”他顿了顿,“他画落日,太热烈了。”
沈知微想象那幅落日海景,又想起陆承宇画的薄雾清晨海岸,心里有种奇妙感。两个生命里重要的人,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描绘同一片海,就像此刻她和陆承宇,在同一暖房做同样的事,心思却各有不同。
下午,天色果然迅速阴沉,北风卷着雨丝敲打暖房玻璃。两人把娇弱的兰花搬进暖房,给所有植物浇透水。做完这些,雨丝已成密不透风的幕,冷风从门缝钻进来,带着湿冷。
“晚上吃羊肉汤吧,驱寒。”陆承宇拍掉手上的泥,声音被雨声衬得清晰。
“好啊,”沈知微搓着冰凉的手,“我去储藏室拿羊腿化冻。”
刚转身,手腕被陆承宇轻轻拉住。他手掌干燥温暖,隔着两层布也能感受到热度。“手套忘了。”他递来之前的粗线手套,指尖又擦过她皮肤。
沈知微接过手套,指尖发烫,低声道谢,匆匆往主屋走。雨幕里,她能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像暖房里被风吹晃的兰草叶。
储藏室很暗,只有高窗透进微光。沈知微借着光,在食材架上找羊腿。铁皮盒、陶罐、麻袋堆叠,带着干燥粮食气息。她终于在下层架子找到用报纸包的羊腿,正拿,脚下突然被绊。
身体向前倒去,她闭眼,却没等来疼痛,反而落入一个带松木香的怀抱。陆承宇不知何时跟来,稳稳扶住了她。
“小心点。”他的声音在耳边,温热气息拂过耳廓,让她瞬间脸红。
“谢、谢谢……”她挣扎着想站稳,却因脚下还踩着绊倒她的东西,没成功。陆承宇扶着她肩膀,低头看——是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
“这是什么?”陆承宇拖出木箱,拂去灰尘,箱盖字迹模糊,像“沈氏……菜种……”。
沈知微好奇凑过去:“好像是外婆以前放菜种的箱子。”她蹲下去想开箱盖,却发现锁已锈得不成样子。
“我找找钥匙。”陆承宇开始在储藏室翻找。沈知微蹲在箱旁,看古朴木纹理,想象外婆当年小心存菜种的模样。
没一会儿,陆承宇拿着把老旧铜钥匙回来。他蹲在箱前,钥匙插进锁孔轻拧,“咔哒”一声,锁开了。
箱盖掀开,旧纸张、干花、泥土的气息弥漫。箱里铺着棉絮,上面放着油纸包好的小包,还有本线装旧本子,封面上毛笔写着“菜蔬札记”,是外婆娟秀的字迹。
沈知微小心拿起油纸包,拆开是饱满鲜亮的番茄种籽,显然经精心挑选。又拿另一包,是黄瓜种。每个油纸包都贴纸条,写着菜种名称、收获时间和种植心得。
“这些种籽,怕是二三十年了吧。”陆承宇拿起“菜蔬札记”翻开,里面用工整小楷记录每年种蔬菜的经历:何时播种、施肥,遇到病虫害如何解决,还有天气对菜蔬生长的影响。
沈知微凑过去看,熟悉又陌生的字迹让她眼前浮现外婆戴老花镜、在葡萄架下记录的模样,心里酸涩又温暖,眼泪悄无声息落下来,滴在泛黄纸页上晕开水渍。
陆承宇没说话,默默递过干净手帕。
沈知微擦泪,吸鼻子勉强笑:“对不起,我失态了。”
“没什么对不起的,”他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力量,“能被这样记挂着,是这些菜种的福气。”
他的话让沈知微心里一暖。外婆把对生活的热爱、对土地的深情,藏在文字和种籽里,没随她离开,反而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自己。
外面雨还在下,储藏室因这意外发现,充满静谧温暖的氛围。沈知微把油纸包小心放回木箱,用棉絮垫好,合上箱盖重新锁好。
“把它搬到我房间衣柜顶上吧,”她站起身拍掉膝盖的灰,“那里干燥,不容易受潮。”
陆承宇点头,弯腰抱起不算轻的木箱。沈知微拿着装香草的小陶罐,跟在他身后走出储藏室。
回到主屋,砂锅里的羊肉汤正咕嘟冒泡,乳白色汤汁翻滚,香气浓郁。沈知微把小陶罐放窗台,看罐里混合的干花香草,因回忆而起的酸涩,渐渐被烟火气的温暖取代。
陆承宇安置好木箱,过来揭开砂锅盖,更浓的香气涌出来。他用汤勺舀起一勺递到她面前:“尝尝。”
沈知微吹了吹,抿一口。鲜美的羊汤带恰到好处的胡椒味,瞬间驱散寒气,从喉咙暖到胃里。“好喝。”她满足地眯眼。
陆承宇看她的样子,嘴角不自觉上扬,把汤勺收回,又给她盛了一碗。
两人坐在桌边,就着暖呼呼的羊肉汤吃刚蒸好的白面馒头。窗外雨还在下,偶尔风吹过,带动窗棂轻响。屋子里暖融融的,灯光柔和,食物香气弥漫,还有种属于两个人的安静氛围在流淌。
“等开春,用外婆的种籽试试吧。”沈知微咬着馒头含糊地说。
“好,”陆承宇点头,“我把暖房再加固下,争取让它们顺利发芽。”
“嗯,”沈知微看着他,灯光下他眉眼格外温和,“到时候,把‘菜蔬札记’里的方法也用上。”
“没问题。”
吃完晚饭,雨渐渐停了,天空依旧阴沉,寒意却更重。沈知微去厨房洗碗,陆承宇拿着工具检查暖房门窗有没有关严实。
等她收拾好厨房出来,看到陆承宇正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天。她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铅灰云层缝隙里,有细碎白色颗粒飘落。
“下雪了?”沈知微惊喜道。
“嗯,初雪。”陆承宇转头看她,昏暗光线下眼睛格外明亮,“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早一点。”
细小雪花落下来,沾在他头发、肩膀上,瞬间融化,只留微凉湿意。沈知微伸出手想接雪花,却只接到一手冰凉。
陆承宇看她专注的样子,忽然轻声说:“暖房里的温度刚好,那些月季苗,还有外婆的种籽,都会好好的。”
沈知微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心里无比安定。不管外面多寒冷,暖房里总有适宜的温度,总有生命悄悄孕育。就像她和他的日子,平淡却温暖,也在不知不觉中,埋下了春天的种子。
雪花渐渐密起来,像无数白色蝴蝶在夜空中无声飞舞。陆承宇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轻轻披在她肩上。带着他体温的外套很温暖,残留着松木香和阳光的味道。
“进去吧,别冻着了。”他说。
沈知微点点头,没拒绝,裹紧了些外套。两人并肩往屋里走,雪落在身后的脚印里,很快覆盖痕迹,仿佛一切没发生,又仿佛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回到温暖的屋里,沈知微把陆承宇的外套挂在衣架上,看窗外越来越大的雪,心里一片温暖。她知道,这个冬天,因暖房里的期盼,因身边的人,注定不会寒冷。那些藏在暖房、旧木箱和心底的希望,会像春芽,在合适的时候破土而出,迎接属于它们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