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花的保温箱是陆承宇从镇上五金店借来的,铁皮边角被磨得发亮,箱底还留着去年运草莓时沾的暗红印记。沈知微铺了三层软纸在里面,又把裹着干冰的墨兰小心放进去,玻璃瓶外裹着她织了一半的米色围巾——怕路上颠簸碎了,这是她能想到最柔软的缓冲。
“再垫点旧报纸?”陆承宇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几张泛黄的《园艺报》,那是顾晏辰以前每期必买的。报纸边角卷着毛边,上面还有他用红笔圈出的重点,比如“墨兰冬季养护三要点”。
沈知微没说话,只是伸手接过报纸,一层层塞进缝隙。报纸上的油墨味混着干冰的寒气飘过来,让她想起顾晏辰总爱在看报时剥橘子,果皮的清香和油墨味缠在一起,成了书房里独有的味道。
“地址再核对一遍?”陆承宇从口袋里掏出张叠得整齐的信纸,上面是顾晏辰信里写的地址,字迹比从前潦草,像是在颠簸的路上写的。沈知微接过时,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毛刺,像是被细针扎了下。
“青石镇转云栖山竹器坊,收信人顾晏辰。”她念出声,每个字都在舌尖打了个转,“云栖山……听着像画里的名字。”
“山里信号不好,上次打电话还是上个月,说那边在修栈道。”陆承宇把箱盖扣上,铁锁咔嗒一声扣紧,“说不定收到花时,他正在栈道上编竹篮。”
沈知微想象那个画面:顾晏辰穿着沾着竹屑的蓝布衫,蹲在云雾缭绕的栈道边,手里的竹篾弯出好看的弧度。他抬头看到邮差递来的保温箱,会不会笑着说“这是谁寄来的宝贝”?
去镇上的路被雪盖得厚实,三轮车碾过雪地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陆承宇蹬车的背影在雪地里拉得很长,棉袄后襟沾着层薄雪,像落了只白鸟。沈知微坐在车斗里,抱着保温箱,感觉怀里的花在轻轻颤动,像是有生命在里面呼吸。
邮局里暖烘烘的,火炉上坐着个搪瓷缸,水汽顺着缸沿往下淌。值班的张婶正用毛线针挑炉火,见他们进来,抬头笑了:“又寄东西?还是给山里那个娃?”
“嗯,寄点花。”陆承宇把保温箱放在柜台上,“麻烦您标个‘易碎’。”
“现在的年轻人真有意思,寄花寄到山里去。”张婶拿出笔在箱子上写字,笔尖划过铁皮发出沙沙声,“前阵子他寄回来的竹编筐子我瞧见了,编得真俏,镇上供销社都想收他的货呢。”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他寄筐子回来了?”
“可不是嘛,给镇小学寄了十几个,说让孩子们装书本用。”张婶放下笔,用抹布擦了擦柜台,“那筐子编得细,竹篾白生生的,透着股清气,跟他画的画似的。”
顾晏辰小时候最爱在竹筐上画画,给鸡窝编的竹罩上画过歪歪扭扭的小鸡,给沈知微装花籽的小筐上画过缠枝莲。那时陆承宇总笑他“不务正业”,说编竹筐就好好编,画那些花花草草给谁看。
“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沈知微的声音有点发紧。
张婶摇摇头:“没说,就说山里的老匠人身体不大好,想多学几手再走。对了,他还托我给你们带句话,说暖房里的腊梅该剪枝了,别等花谢了耗着养分。”
沈知微愣在原地。原来他什么都记得。记得暖房里的腊梅,记得剪枝的时节,只是这些话,他没写在信里,却托了不相干的张婶带来。
走出邮局时,雪又下了起来,细碎的雪花落在睫毛上,凉丝丝的。陆承宇发动三轮车,链条咔啦响了两声:“去趟供销社?买点煤油,灯快没油了。”
供销社的玻璃柜里摆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沈知微的目光落在柜角的水果硬糖上——那是顾晏辰小时候最爱吃的,含在嘴里能嘬出半天甜味。她伸手拿了两包,又想起什么,放回去一包,只留下柠檬味的。顾晏辰不爱吃柠檬味,说太酸,陆承宇却总买这个口味。
“再拿包盐。”陆承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正弯腰看墙角的铁桶,“去年的粗盐快用完了,腌咸菜得用新盐。”
沈知微应着,把盐和糖放在柜台上。老板娘拨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响里,她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根线缠在心上。
小时候每到腊月,顾晏辰总会用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三串糖葫芦,他自己一串山楂的,给沈知微一串山药豆的,给陆承宇一串最酸的山里红。陆承宇每次都皱眉说太酸,却会把沈知微吃剩的签子上的糖渣都舔干净。
“在想什么?”陆承宇拎着东西走过来,见她盯着窗外发呆。
“没什么。”沈知微拿起糖果,指尖捏着包装纸,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想起以前买糖葫芦的事了。”
陆承宇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笑了笑:“等开春他回来,让他请我们吃最大的。”
又是“等他回来”。这句话像块温吞的石头,在她心里滚来滚去,硌得慌,却又舍不得扔。
回去的路上,三轮车在雪地里打滑,陆承宇跳下来推车,棉鞋踩进雪里,没到脚踝。沈知微也想下来帮忙,却被他按住肩膀:“坐着别动,雪灌进鞋里冷。”
他弯腰推车的样子,让沈知微想起去年夏天,他们三个人去河边捞鱼,顾晏辰不小心把竹筐掉进水里,陆承宇也是这样弯腰去捞,裤脚全湿透了,顾晏辰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说他像只落汤鸡。
那时的阳光多暖啊,晒得人后背发烫,河水哗哗地流,蝉鸣吵得人想打瞌睡。沈知微坐在柳树下,看着他们两个在水里扑腾,觉得日子就该这样,热热闹闹地过下去,像永远不会停的夏天。
可现在,只有她和陆承宇,在漫天风雪里,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走在回小院的路上。
暖房里的腊梅果然如顾晏辰所说,枝桠长得有些乱了。沈知微拿着修枝剪,陆承宇在旁边递篮子接剪下的枯枝。剪刀剪断花枝时,有细小的黄色花瓣落下来,沾在他的袖口上,像撒了把碎金。
“你看这节枝,”陆承宇忽然指着根粗壮的枝条,“去年顾晏辰在这儿刻过记号,说等它长到手腕粗,就锯下来做个花插。”
沈知微凑近看,果然在树皮上看到个浅浅的刻痕,像个小小的箭头,指着向上的方向。那时顾晏辰说:“等花插做好了,就插知微最喜欢的白梅。”
她的手一抖,剪刀差点掉在地上。原来他留下了这么多记号,藏在花枝上,藏在旧画稿里,藏在张婶带的话里,像撒在雪地里的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芽。
“剪吧。”陆承宇把篮子往前递了递,“他说的对,不剪会影响开花。”
剪刀落下,带着刻痕的枝条应声而断。沈知微把它放进篮子最底层,像藏起个秘密。
傍晚时雪停了,天边透出点淡粉色的光。陆承宇在厨房炖了萝卜排骨汤,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响,香气漫了满院。沈知微坐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明天去看看李大爷?”陆承宇忽然说,“前几天他托人带话,说药圃里的麦冬该收了。”
李大爷是教沈知微种花的老师傅,也是看着他们三个长大的。去年冬天他摔了一跤,腿脚不大方便,药圃里的活计就落在了沈知微和陆承宇身上。
“好啊,”沈知微往灶膛里添了块松木,火苗噼啪窜起来,“顺便把晒干的金银花给他送去,他说泡水喝能降火气。”
排骨汤炖得差不多时,陆承宇盛了一碗,放在灶台上晾着。“小时候你总抢顾晏辰碗里的排骨,”他忽然笑了,“说他碗里的肉比你的多。”
“哪有?”沈知微红了脸,“是他自己不爱吃肥肉,总塞给我。”
“他是怕你吃不饱。”陆承宇拿起勺子,轻轻撇去汤面上的油花,“那时候你身子弱,一顿饭吃不了半碗,他就把自己碗里的肉都挑给你,还说‘知微多吃点,不然风一吹就跑了’。”
沈知微的鼻子忽然就酸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她自己都快忘了,陆承宇却记得清清楚楚。他像个沉默的记账人,把他们三个人的日子一笔一笔记下来,藏在心里最稳妥的地方。
吃完饭,陆承宇去暖房收拾工具,沈知微坐在灯下翻那本植物图鉴。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薰衣草,是前年夏天顾晏辰从新疆寄来的,说那边的薰衣草能开成紫色的海。她把干花凑到鼻尖闻了闻,早已没了香气,却还是像能闻到那年夏天的风。
窗外传来陆承宇的咳嗽声,她起身出去看,见他正站在老槐树下,仰头看着那个空鸟窝。月光落在他肩上,像落了层薄霜。
“冷不冷?”沈知微把件厚外套递给他。
“不冷。”他接过外套披上,却没转身,“在想,等开春燕子回来,会不会嫌弃这个窝太旧了。”
“应该不会吧,”沈知微望着鸟窝,“燕子最念旧了。”
就像人一样。她在心里默默说。
陆承宇忽然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递给她:“白天在供销社看到的,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是个竹制的书签,上面刻着朵小小的兰花,刻痕里填了墨,黑得发亮。沈知微摸了摸竹片的边缘,光滑得像是被人摩挲了千百遍。
“是顾晏辰寄回来的那些竹器里的?”她问。
“嗯,张婶说多做了几个,让我随便挑。”陆承宇的目光落在书签上,“他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沈知微把书签夹进植物图鉴里,正好夹在墨兰那一页。竹片的凉意透过纸页传过来,像有人在轻轻碰她的指尖。
“他以前刻过把竹梳子给我,”她忽然说,“梳齿太尖,总扯头发,我偷偷扔了。后来他知道了,气得三天没理我,却又在我生日时,重新刻了把,磨得圆滚滚的。”
陆承宇笑了:“那把梳子我见过,现在还在你梳妆台的抽屉里。”
沈知微愣住了。她以为自己早就把那把梳子忘了,却没想到陆承宇连这个都知道。
暖房里的温度表指向十七度,墨兰的余香还在空气里飘。沈知微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总觉得那束寄往山里的墨兰,正在保温箱里轻轻呼吸。
她想起陆承宇画的那幅速写,角落里的孤燕。也许他们三个人,真的就像那三只燕子,曾经挤在同一个窝里,后来有人飞走了,剩下的人守着空窝,等着不确定的归期。
天亮时,沈知微在窗台上发现了个竹编的小篮子,里面放着几颗饱满的草莓,是陆承宇一早去镇上的温室大棚买的。草莓上还沾着水珠,红得像小姑娘的脸蛋。
她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甜丝丝的汁水在舌尖散开。忽然就想起顾晏辰信里的话,他说山里的野草莓熟了,红得像玛瑙,就是太酸,酸得人眼泪直流。
也许等他回来,他们可以一起去摘草莓。她在心里想。去山里,或者就在院子里的暖房里,看着他编竹篮,听他说那些关于老匠人和竹篾的故事。
至于那些没说出口的思念,那些藏在心里的等待,就像寄往云栖山的墨兰,不必急着开花,慢慢来就好。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软软的鹅毛雪,落在暖房的玻璃上,很快就化成了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像谁在悄悄流泪。沈知微把那瓶插在画室的墨兰又换了次水,忽然发现瓶底沉着片小小的竹屑,大概是陆承宇削书签时不小心掉进去的。
她把竹屑捞出来,放在手心看了看,然后轻轻吹向窗外。竹屑乘着雪风,摇摇晃晃地飞向老槐树的方向,像只小小的白鸟,正往空荡的鸟巢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