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第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
沈知微正在暖房里给黄瓜搭架子,雨点突然噼里啪啦砸在新换的玻璃上,像无数只小手在轻轻拍打。她抬头看时,见陆承宇抱着一摞旧书从主屋跑过来,怀里的书没抱稳,散落在暖房门口,最上面那本《园艺植物栽培学》的封面上,还留着顾晏辰用铅笔写的名字,字迹被雨水洇得发蓝。
“快进来躲躲。”沈知微伸手去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手。陆承宇弯腰捡书时,她看见他脖颈后沾着片槐花瓣,大概是刚才在树下跑过时沾上的。
暖房里弥漫着泥土和黄瓜花的清香,混着雨水的湿气,让人心里发潮。陆承宇把书摞在角落的竹筐里,竹筐是他新编的,比顾晏辰寄来的那个规整多了,收口处还特意编了圈波浪纹。“这些是顾晏辰留在储藏室的书,”他拍了拍书脊上的灰,“想着你或许用得上。”
沈知微翻了两页,夹在书里的干枯薰衣草掉了出来,是她之前没注意到的。紫色的花瓣沾了潮气,软塌塌地贴在书页上,像只蜷起的小蝴蝶。“他以前总说,这本书里的扦插方法不对。”她忽然笑了,指尖划过顾晏辰在页边画的小叉,“说要自己写一本,结果到现在连个草稿都没有。”
“说不定正在山里写呢。”陆承宇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递过来的手微微有些抖——帕子是蓝格子的,洗得发白,边角却缝得整整齐齐,是她去年冬天给他补的。
沈知微接过帕子擦了擦薰衣草花瓣上的水,忽然发现帕子角落绣了朵小小的兰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初学刺绣的人绣的。“这是你绣的?”她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沾了雨水的葡萄。
陆承宇的耳朵瞬间红了,伸手想去抢:“绣坏了,本来想扔的……”
“挺好看的。”沈知微把帕子叠好放进兜里,指腹摩挲着那朵歪扭的兰花,“比我绣的强多了,我上次给李大爷绣荷包,把牡丹绣成了月季。”
雨声渐密,暖房的玻璃上爬满了水痕,把外面的老槐树映得模模糊糊。陆承宇蹲下来帮她扶着黄瓜架,竹杆上的毛刺扎进掌心,他却像没察觉似的,目光落在她绾起的发梢上——她今天用了根竹簪,是他前几天刻的,簪头雕了朵小小的茉莉,虽然雕得不够精致,却磨得光滑温润。
“明天去摘槐花吧?”沈知微忽然说,手里的麻绳在竹架上打了个漂亮的结,“李大爷说用槐花拌面粉蒸着吃,比蜂蜜还甜。”
“好啊。”陆承宇的声音有点发紧,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这次两人都没躲,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似的,顺着皮肤悄悄爬上来。
第二天清晨,露水还没干。陆承宇搬来梯子靠在槐树上,沈知微站在树下举着竹篮,仰头看他爬上去。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的蓝布衫上,像撒了把碎金。他伸手摘槐花时,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道浅浅的疤——是小时候帮她摘槐花时摔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他却笑着说“这点伤换一篮槐花,值了”。
“够了够了,别往上爬了。”沈知微踮着脚喊,竹篮里已经堆了半篮雪白的槐花,香气甜得发腻。
陆承宇从梯子上下来,裤脚沾着草屑,额角渗着细汗。沈知微掏出帕子想给他擦,手伸到半空又停住,把帕子递给他:“自己擦吧。”
他接过帕子的动作有点笨,帕子边角的兰花蹭过脸颊,像只轻轻落下来的蝴蝶。“小时候你总爱抢我的帕子用,”他忽然说,声音里带着笑意,“说我的帕子比你的香,其实是你自己总忘带。”
“哪有?”沈知微红了脸,转身往厨房走,“快去烧火,我要做槐花糕。”
厨房里很快飘出甜香。沈知微把槐花拌进面粉里,陆承宇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蒸笼冒起白汽时,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竹编的小盒子,递到她面前:“昨天编的,放糖用。”
盒子编得小巧玲珑,盖子上还嵌着颗红豆,像只圆滚滚的小瓢虫。沈知微接过来时,指尖碰到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甲缝里还沾着点竹屑——是刻竹簪时留下的。
“你什么时候学会编这个了?”她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层棉纸,白生生的,像片云。
“看顾晏辰以前的书学的,”陆承宇往灶膛里添了根柴,“他书里夹着张编法图,画得还挺清楚。”
沈知微忽然想起顾晏辰的画稿,想起那些被烧掉的蝉鸣和西瓜,心里某个角落忽然软了下来。原来有些东西,不用刻意记着,也会以别的方式留下来。
槐花糕蒸好了,白嫩嫩的,上面撒着层白糖。沈知微拿起一块递给他,指尖沾着的糖粒蹭到他手背上,他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却还是飞快地咬了一大口。
“烫!”他含糊不清地说,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她,像只吃到糖的孩子。
沈知微笑得弯了腰,递过一杯凉茶:“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暖房里的黄瓜越长越旺,已经爬满了整个架子。沈知微搬了把藤椅放在黄瓜架下,陆承宇就坐在旁边修枝剪,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落在两人身上,斑斑点点的,像撒了把碎银。
“收到顾晏辰的明信片了。”陆承宇忽然说,把剪下来的枯枝扔进竹筐,“说阿秀给他生了个女儿,小名叫兰兰。”
沈知微正在给黄瓜花授粉的手顿了顿,随即笑了:“挺好的,兰兰,像他画里的兰花。”
“他还说,竹器坊的生意越来越好,等兰兰大点,就带她们娘俩回来看看。”陆承宇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好啊,”沈知微掐了根嫩黄瓜,用袖子擦了擦递给他,“到时候让他给兰兰编个小摇篮,就像他以前给我编的那个。”
陆承宇咬了口黄瓜,脆生生的,带着点清甜。他看着沈知微低头给花授粉的样子,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像停着两只蝴蝶。他忽然想起顾晏辰以前总说,知微养花的时候,眼睛比花还亮。以前他总不信,现在信了,只是这亮,好像比以前更温柔了些。
傍晚浇花时,沈知微发现暖房角落的土里冒出颗绿芽,细细的,顶着两片子叶,像个害羞的小姑娘。“这是什么?”她蹲下来看,手指轻轻碰了碰嫩芽。
“大概是去年的兰花籽发芽了。”陆承宇凑过来看,肩膀不小心碰到她的肩膀,两人都没动,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混着虫鸣,在暖房里轻轻荡开。
“李大爷说它闷坏了的。”沈知微的声音很轻,像怕吹坏了那嫩芽。
“大概是舍不得你。”陆承宇的声音更低,热气拂过她的耳廓,像羽毛轻轻搔过。
沈知微的耳朵瞬间红了,起身想去拿水壶,却被他拉住了手腕。他的手心很热,带着修枝剪留下的草木清香,指尖摩挲着她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是小时候被月季刺扎的,当时顾晏辰吓得直哭,陆承宇却背着她跑了三里地去找李大爷。
“知微,”他的声音有点发颤,“那盆兰花,我们一起养吧。”
沈知微低头看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节分明,掌心的纹路里还沾着点泥土。她忽然想起那个寒夜,他在暖房里画墨兰,角落里画着只等天亮的孤燕;想起他偷偷绣在帕子上的兰花;想起他编的竹篮,刻的竹簪,修的暖房玻璃……这些细枝末节的温柔,像暖房里的水汽,慢慢漫了满心。
“好啊。”她抬起头,撞进他的眼睛里。那里没有薄冰,没有暗流,只有满满的阳光,像这个夏天最暖的风。
老槐树上的空鸟窝不知什么时候被修补好了,几只燕子在树桠间飞进飞出,叽叽喳喳的,像在唱支快乐的歌。暖房里的兰花籽发了芽,黄瓜架上挂满了翠绿的果实,槐花糕的甜香还在空气里飘。
陆承宇松开她的手腕,拿起水壶往兰花籽周围浇水,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稀世珍宝。沈知微蹲在他身边,看着那小小的绿芽,忽然觉得,有些等待不是为了谁回来,而是为了在原地等到那个对的人,等到属于自己的春天。
窗外的蝉鸣开始响亮起来,阳光透过新换的玻璃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紧紧依偎着,像两棵在风里相依的树。这个夏天,或许真的会像顾晏辰曾经说过的那样,永远不会结束了。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那个说这句话的少年,却有了另一个愿意陪她把每个夏天过成永恒的人。暖房里的兰花开了又谢,老槐树上的燕子来了又去,但只要身边的人还在,日子就会像这槐阴里的阳光,温暖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