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白菜发酵好的那天,小院里飘着股清冽的咸香。沈知微刚掀开陶盆的石板,陆承宇就凑了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白菜叶:“闻着就好吃!比镇上酱菜铺的还香!”他伸手想捏根白菜尝尝,被沈知微轻轻拍开:“刚开封有股生酱味,得拌点香油和醋才顺口,急什么。”
陆承宇嘿嘿笑着收回手,眼睛却没离开陶盆——白菜腌得恰到好处,菜叶呈浅琥珀色,裹着晶亮的酱汁,看着就让人开胃。“我去拿香油和醋!”他转身往厨房跑,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路过暖房时,还特意瞥了眼里面的兰花——新叶又长了些,之前被他不小心碰断的那片小叶子,在沈知微的照料下,居然冒出了点新芽。
等陆承宇拿着调料回来,沈知微已经夹了些白菜放在碗里。她倒了点香油,又淋了半勺醋,用筷子轻轻拌匀,递到陆承宇面前:“尝尝,咸淡怎么样。”陆承宇赶紧接过来,夹了一大口塞进嘴里,脆生生的白菜在齿间作响,咸香里带着点醋的微酸,还有香油的醇厚,好吃得他眼睛都亮了:“太好吃了!比上次的酱萝卜还好吃!”他又夹了一口,含糊地说,“知微,咱们今天中午就吃腌白菜配馒头吧,我能吃三个馒头!”
沈知微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笑:“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自己也夹了点白菜尝,确实不错,发酵得刚好,没有过咸的涩味,也没有生白菜的腥味。正想着,院门口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是邮差的自行车铃声——这个月的信到了。
陆承宇比沈知微跑得还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从邮差手里接过信封。信封是浅棕色的,上面的字迹他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写的。“知微,有你的信!”他举着信封往回跑,风吹得信封边角微微卷起。
沈知微看到信封上的字迹时,手里的筷子“嗒”一声掉在了碗里。那是顾晏辰的字,笔锋清隽,带着点他独有的潦草——以前他帮她抄药方时,总爱把“黄芪”的“芪”字写得歪歪扭扭。她伸手接过信封,指尖有些发颤,信封上还沾着点长途跋涉的灰尘,边角被磨得有些毛糙。
“是顾晏辰寄来的吧?”陆承宇凑过来,想看看信封上的字,却见沈知微攥着信封,指节都泛了白,脸色也比刚才苍白了些。“知微,你怎么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说点什么安慰,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沈知微没说话,转身往屋里走,脚步有些虚浮。陆承宇看着她的背影,手里的醋瓶还没放下,醋香混着腌白菜的咸香飘在空气里,却突然没了刚才的暖意。他蹲在陶盆边,看着碗里剩下的腌白菜,突然觉得没那么好吃了。
沈知微在屋里待了很久,久到陆承宇把馒头热好了,又凉了,她才出来。手里的信封已经拆开,信纸被揉得有些皱,她的眼睛红红的,却刻意避开了陆承宇的目光,只轻声说:“中午……我不太饿,你们吃吧。”
“顾晏辰他……”陆承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见沈知微把信纸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贴身的布兜里,指尖划过布兜时,动作轻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他突然想起之前顾晏辰泡酱油山楂的事,想起沈知微提起顾晏辰时,眼里藏不住的温柔——原来有些位置,他再怎么努力,也挤不进去。
“我去喂鸡。”陆承宇猛地站起来,手里的馒头没拿稳,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馒头,拍了拍上面的灰,却没再放回盘子里,而是走到院角,递给了蹲在那里的小黄狗。小黄狗叼着馒头,摇着尾巴跑了,陆承宇却站在原地,看着老槐树的落叶,心里空落落的。
下午的时候,沈知微去了窖里,很久都没出来。陆承宇蹲在暖房里,给兰花浇水,动作却没了平时的细心,水壶里的水洒出来,溅湿了兰花的叶子。他看着那片新冒出来的新芽,突然想起昨天去镇上买的草莓种子——他本来想等腌白菜开封,就把种子拿出来,跟沈知微说,明年春天一起种草莓,可现在,他却没了勇气。
种子还在他的衣兜里,硬硬的一小包,被他攥得有些发皱。他摸了摸衣兜,又把手缩了回来,转身走出暖房,却看见沈知微从窖里出来,手里抱着个木盒子。盒子是旧的,上面刻着朵小小的兰花,是顾晏辰以前给她做的。
沈知微抱着盒子,坐在院心的石凳上,慢慢打开。里面放着顾晏辰的笔记、他画的小院草图,还有一片压干的槐花瓣——是去年春天,他们一起摘槐花时,顾晏辰偷偷压在书里的。她拿起那片槐花瓣,指尖轻轻拂过,眼眶又红了。
陆承宇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厉害。他想走过去,却又怕打扰她,只能默默站着,直到沈知微把盒子重新抱起来,转身往屋里走,路过他身边时,才轻轻说了句:“承宇,我有点累,先回屋休息了。”
“嗯。”陆承宇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他看着沈知微的身影消失在屋门口,才慢慢走到石凳旁,看见石凳上掉了片槐花瓣,是从盒子里掉出来的。他弯腰捡起槐花瓣,花瓣已经有些发黄,却还带着点淡淡的槐花香——那是他从未参与过的,沈知微的过去。
晚上的时候,王婶来了,手里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刚蒸好的年糕。“知微呢?我来送点年糕,刚蒸好的,热乎着呢。”王婶往屋里看了看,没看见沈知微的身影,却见陆承宇蹲在院角,手里拿着片槐花瓣,脸色不太好。
“知微累了,回屋休息了。”陆承宇站起来,把槐花瓣悄悄塞进衣兜里,“王婶,您坐,我去给您倒茶。”
王婶坐在石凳上,看着陆承宇的背影,心里明白了几分。她知道顾晏辰寄信来了,早上邮差路过她家时,跟她说过。“承宇啊,”王婶等陆承宇端着茶回来,轻声说,“知微这孩子,心里装着事,你多担待点。顾晏辰在外面,也不容易,上次我家老头子去镇上,听人说,顾晏辰在南边做药材生意,遇到了点麻烦,暂时回不来。”
陆承宇手里的茶杯晃了晃,茶水洒出来,烫了他的手,他却没察觉。“他遇到麻烦了?”他抬头看着王婶,声音有些发颤。
“也不是什么大麻烦,就是药材被扣了,得花点时间处理。”王婶叹了口气,“知微跟顾晏辰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顾晏辰有事,她肯定担心。你呀,多陪陪她,别让她一个人憋着。”
陆承宇点点头,心里却更难受了。他担心沈知微,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连顾晏辰遇到的是什么麻烦都不知道,连一句像样的安慰话都说不出来。他想起自己总爱闯祸,修鸡窝差点拆了鸡窝,做红薯干沾了盐水,包饺子煮成了汤,跟顾晏辰比起来,他好像什么都做不好。
王婶走后,陆承宇坐在石凳上,看着屋里的灯光。灯光很暗,是沈知微怕费油,只点了盏小油灯。他摸了摸衣兜里的草莓种子,又摸了摸那片槐花瓣,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闯进了沈知微和顾晏辰的世界,多余得很。
第二天一早,沈知微起来了,眼睛还有点肿,却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只是话少了些。她把腌好的白菜装进坛子里,准备给李大爷和王婶送点。“承宇,你跟我一起去吗?”她抬头问陆承宇,声音很轻。
“去。”陆承宇赶紧点头,他怕沈知微一个人,会又想起顾晏辰的事。
两人提着坛子,往李大爷家走。路上的风有点大,吹得沈知微的头发乱了,她却没像平时那样整理,只是任由风吹着。陆承宇想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怕自己的触碰,会让她更不自在。
到了李大爷家,李大爷正在院子里晒玉米。“你们来了!”李大爷笑着迎过来,接过坛子,“这腌白菜闻着就香!承宇,你小子上次修的鸡窝,还挺结实,昨天刮大风,一点事都没有!”
陆承宇勉强笑了笑,没说话。沈知微跟李大爷说了几句话,就准备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穿着蓝布衫的男人从旁边走过,是顾晏辰的远房表哥,以前常来小院。
“知微!”男人看见沈知微,停下脚步,“你也在这儿啊!我正想去找你,跟你说顾晏辰的事。”
沈知微的脚步顿住,转身看着他,脸色瞬间白了:“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他在南边收药材,遇到了点骗子,药材没收到,还被骗了不少钱,现在正到处凑钱呢。”男人叹了口气,“他不让我跟你说,怕你担心,可我觉得,还是告诉你好,让你有个准备。”
沈知微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没发出声音。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陆承宇站在旁边,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从兜里掏出帕子,递到她面前。沈知微接过帕子,没说话,转身就往家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陆承宇跟男人说了声“谢谢”,赶紧追上沈知微。他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却倔强地没回头。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遮住了她的脸,陆承宇想帮她挡挡风,却又不敢靠近——他怕自己的关心,对她来说,只是多余的打扰。
回到小院,沈知微直接回了屋,关上门,没再出来。陆承宇蹲在屋门口,手里还提着给王婶送的腌白菜坛子,坛子上的咸香飘进鼻子里,却没了一点暖意。他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他的心上。
他想敲门,手放在门板上,却又缩了回来。他知道沈知微现在需要安静,可他又担心她一个人憋着会出事。他蹲在门口,从中午等到傍晚,直到屋里的哭声停了,他才慢慢站起来,把腌白菜坛子放在门口,轻声说:“知微,我把腌白菜放门口了,你记得吃点东西,别饿坏了。”
屋里没动静,陆承宇却没走,又蹲回门口,看着暖房里的兰花。灯光从暖房里透出来,照在兰花的叶子上,闪闪发亮。他想起昨天买的草莓种子,还在他的衣兜里,硬硬的一小包。他摸了摸种子,又摸了摸那片槐花瓣,心里默默说:知微,要是你能开心点,我就算不种草莓,也没关系。
夜色渐浓,风更冷了。陆承宇站起来,往厨房走,想给沈知微做点热粥。他把米淘好,放进锅里,却忘了加水,直到锅底传来“滋滋”的响声,他才反应过来,赶紧加水,却不小心把水洒了一地。
他蹲在地上,擦着地上的水,突然觉得鼻子一酸。他好像什么都做不好,连碗热粥都煮不好,更别说安慰沈知微了。他想起顾晏辰,想起顾晏辰会给沈知微抄药方,会给她画小院的草图,会在她难过的时候,说很多安慰的话,而他,只会闯祸,只会给她添麻烦。
粥煮好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陆承宇把粥盛在碗里,端到沈知微的屋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知微,我煮了点粥,你吃点吧。”
屋里沉默了很久,才传来沈知微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陆承宇站在门口,手里的粥慢慢凉了。他把粥放在门口的台阶上,转身往暖房走。暖房里的兰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安静,他蹲在花盆边,轻轻给兰花浇水,动作小心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
“兰花啊兰花,”他轻声说,“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让知微开心都做不到。”
兰花的叶子轻轻晃动,像是在回应他,又像是只是被风吹动。陆承宇看着那片新冒出来的新芽,突然想起沈知微说过,兰花很坚韧,就算断了叶子,也能重新长出来。他摸了摸衣兜里的草莓种子,心里突然有了点勇气——就算现在没用,他也想努力,想陪着沈知微,等顾晏辰回来,等明年春天,一起种草莓。
他从衣兜里掏出草莓种子,放在手心,借着暖房的灯光,看着种子上的纹路。“明年春天,咱们一定能种出草莓的。”他轻声说,像是在跟种子说,也像是在跟自己说。
屋门口的粥,慢慢凉了。沈知微坐在屋里,看着门板,手里攥着顾晏辰的信,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知道陆承宇在门口蹲了很久,知道他煮了粥,可她现在,却没力气回应他的好。她想起顾晏辰遇到的麻烦,想起他们小时候一起在小院里的日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空落落的。
夜色里,小院很安静,只有风吹过老槐树的声音,和暖房里,陆承宇轻轻浇水的声音。两颗心,隔着一扇门,一段过去,都在各自的难过里,默默盼着明天——盼着顾晏辰能平安回来,盼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能有机会说出来,盼着小院里的烟火气,能早点回到从前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