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裴夫人早几日便来过了。
裴颂声告了好几天假,裴太傅怎能不知道,想过来问问情况,但裴夫人生辰那日父子二人闹得实在不愉快,他自己拉不下脸主动垂问,便将此事告诉了妻子。
裴夫人听说儿子有恙,自然急得第二天就登门探望。
程雅音担心婆母不知内情会刺激到裴颂声,也不好叫她知道她儿子看了些不大上台面的书,以致神智错乱,更不能让她知道书还是自己儿媳妇写的,因此只托词说裴颂声是夤夜办公,从书房出来时一脚踩空了台阶,摔伤了头,加之夜里受了点寒,所以神智不大清醒,大夫说情况倒不严重,就是吹不得风,静养一段时间便好。
虽如此,做母亲的听说儿子抱恙,不看一眼怎能安心。她隔着帘子看了一眼裴颂声,彼时裴颂声得了程雅音的嘱咐,躺在床上闭目装晕,裴夫人问不了儿子,只好殷切嘱咐儿媳,要好好照顾他。
自此裴夫人常来府,不消程雅音说,只要她一来,裴颂声便自发装作身体不适不能见人的模样。这是因为,他把自己当做了杨之澜,也把自己的母亲当做了杨之澜那苛刻严厉的母亲,若他醒着,她定要一番诘问大做文章,嫂嫂少不了要受责难。
在维护程雅音这一点上,裴颂声与杨之澜是如出一辙的,真是不知道该感谢此刻神志不清的裴颂声,还是该感谢写出了杨之澜这个人的自己,程雅音心情复杂地想。
陪裴夫人看过了昏迷的裴颂声,二人走到院中,裴夫人愁眉不展,叫程雅音心中一阵歉疚。
若不是她带裴颂声去繁乐楼,他也不会成如今这样,自己还要与他合谋诓骗他的母亲。婆母对自己向来和悦,自己却叫她寝食难安,程雅音心中不忍,甚至想干脆坦白算了。
谁知裴夫人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反而拍拍她的手臂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今日上门,就是找到了法子,默行有救了。”
“啊?”程雅音不解。
裴夫人从怀里抽出了一把符箓,“默行至今昏迷不醒,定是因为摔伤那日丢了魂,魂魄一日不归,他便一日不得好。盛京的升龙观向来于招魂一道甚有建树,我一早便去了观里,替默行求来了这些符。升龙观的符向来灵验,你只要照法子去做,默行的魂就能被召回来了。”
程雅音一头雾水地问:“什么法子?”
裴夫人一把将符箓都塞进程雅音手中:“符有七张,升龙观的道长说,须由失魂者的结发之人手持符箓,在家宅内绕府七圈,然后在府中东南角将符烧了,如此连续七日,魂便能被召回来了。你与默行夫妻同心,你来做法最合适。”
程雅音将信将疑地看着手中的一把符箓,十分想告诉裴夫人,她儿子不是丢了魂,而是为了保护她摔坏了脑子,又因为看她的书错乱了神智,这是人祸,神仙来了怕也无用。
但看着裴夫人那殷切的模样,她又实在说不出口。
大约人一旦上了年纪,便自发与神佛多了三分亲近,她母亲也是,明明从前从未笃信过佛道,却在她大病一场之后,离家去了佛寺清修三年,为家宅祈福,至今不归。
是以程雅音虽不信神佛,却十分体念长辈们祈愿安康的这份心。若能叫裴夫人心安,她照做也无妨,毕竟祸是她惹的,真能为裴颂声积些福泽也好。
程雅音手下符箓,道:“知道了,媳妇定会照做。”
按裴夫人所说,这招魂的法子须得至夜里亥时过后,月上中天之时进行,未免魂魄受惊扰,绕府时身边不得有人。
偌大一个裴府,走完七圈要小半个时辰,程雅音第一圈还没走完,心里就有点发毛了。
这一夜月华黯淡,繁星无光,漆黑的天幕之上,时不时飘过薄云,纱幔一般笼住了月影。府内虽四处燃灯,但一应下人都得了叮嘱不得出门,四下阒静无人,一点虫鸣夜枭之声就更显突兀,程雅音提着一盏灯笼独行,不时便要被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程雅音手中攥着一张符箓,不敢四处张望,只专心看着脚下,虽然是在自己家里,但看惯了三年的一草一木都显得无比陌生,夜风拂过时树影摇晃,投落在程雅音灯下的影子像鬼魂挥舞爪牙一般。
程雅音摇摇头,把那些诡谲的想象从脑海里甩出去,只想尽快走完这七圈。
幽静的庭院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沙沙作响,夜愈深,四周的阴寒之气似乎愈重,走到第三圈时,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身后似乎多了一道脚步声,亦步亦趋紧跟着她。
程雅音心里发毛,凝神细听了会,确定不是错觉,她身后真的有道脚步声,再看地上的影子,原本只有她和周围的草木树影,现在又多了一道人影,在黯淡的光线中难辨形貌,但就紧跟在她身后。
程雅音头皮一瞬激麻,但想着自己手中正握着道家符箓,怎么说也有点驱邪的效用,立刻攥紧了手朝后挥出一拳,却被躲过了,黑暗中响起裴颂声的声音:“嫂嫂莫怕,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程雅音一愣,提起灯笼找过去,果真是裴颂声。
“你吓死我了。”程雅音松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抚着胸脯说道。
“抱歉。”裴颂声上前一步与程雅音并行,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灯笼,替她照亮前路。
定下心神后,程雅音问:“这么晚了,你怎会来这里?”
裴颂声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我听说嫂嫂要为夫招魂,有些不安,想过来陪着。”
他语调低沉,程雅音偏头觑他脸色,虽半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能感觉到他的阴郁。看来他一听“为夫招魂”便把这“夫”默认为不存在的兄长,在吃闷醋呢。
程雅音心下发笑,也没赶他回去。身边多了一个人,的确心安不少,况且本就是为他招魂,他在身边同行,也不算破禁。
二人隔着一臂的距离并肩同行,裴颂声持灯替程雅音照路,边走边说:“我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什么冲喜、招魂,都是虚妄,大哥的身体这辈子也就那样了,任凭什么仙术良方都是无用之功,家父家母却妄信谬言,将嫂嫂困在宅院之中百般磋磨,实在是对你不起。”
程雅音深以为然,摆出姚菀娘的做派,凄婉地说了几句“是我命不好”,“权当前世欠了你们杨家,今生来还债”之类的话,倒把裴颂声听得越发沉默,一路护送着她绕完七圈,陪她烧完符后,送她到房门口,临别前忽然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我会想办法的。”
想什么办法?
程雅音一头雾水,但也无暇细想,她哈切连天,只想早些回房歇息。
次日一早,揽月来报,说夏老板又来差人请她过去一趟。
程雅音这才想起来,在繁乐楼出事的第二天早上夏常欢就得了消息,吓得立马派人过来问她的情况,她那时正忧心裴颂声的伤势,无暇他顾,就没细说,想必这几日夏常欢定是忧心如焚,但二人相识并不摆在明面上,她没法亲自登门拜访,所以只能悄悄着人来请了她好几次。
前几日程雅音事多,没顾得上,这两日裴颂声除了神智依旧不清醒,身上的伤都已好得差不多了,她便抽空去了一趟织金书坊。
织金书坊是夏家祖业,只可惜夏家老太爷经营不善,老人家撒手西去之时,留给夏常欢和幼弟的,只有一间门庭凋敝的破败书坊。幸而夏常欢自小便展现出惊人的经商天赋,父亲去世以后,她先是钻营其他生意,赚得起家之财后反哺书坊,大刀阔斧地革新旧制重建门庭,如今的织金书坊规模已远胜故址,除了制墨售书以外,还专辟了亭楼静室以供客人举办诗会、安静读书之用,当然,要价不菲。
当今清平盛世,举世崇文,盛京城里的贵要人家中,多的是好附庸风雅的富贵闲人,有这些人在,织金书坊就不愁没有财路。
织金书坊的二楼,有一间专门留给程雅音的静室。她进去时,夏常欢提前得了消息,早备好了她素日爱用的茶点,一见了她便急忙过来绕着人上下看了一圈,确认无恙才松了一口气。
“我的姑奶奶,你都不知道我听说你在繁乐楼出了事,吓得魂都要飞了,差人去探问,你身边的人又语焉不详的,急得我都恨不得亲自登门了。”
夏常欢语气夸张地说道,扶着程雅音在榻上坐定了,给她斟了一杯茶水,半开玩笑道:“我的文曲星、财神婆,你要是出了事,我这书坊得少多少进项啊,还请您看在小店经营不易的份上,千万保重自身。”
程雅音笑睇她一眼:“你这财迷,难为你如此惦记我。”
说罢捧着茶水,又面露忧愁:“我倒是没事,就是可怜了我那个夫君,为着保护我,人到现在还糊涂着。”
她那点事夏常欢全知道,对她没什么好瞒着的,索性全说了,一纾愁怀,心里倒通畅不少。
夏常欢奇道:“这世上竟还有这种事。”
她想了想说:“这倒是让我想起我幼时家附近有个更夫,夜里打更时不知冲撞了什么,一觉醒来人便疯癫无状,一直称自己是钟馗再世,把身边的人都当成了恶鬼,逢人便要抓鬼除妖,可吓人了。大夫也说不能直接点明,要循序诱导,和你家大人的状况倒有点相似。”
“那后来呢?”程雅音急于知道那人可有恢复,连忙问道。
夏常欢回忆道:“后来,多亏了那人的妻子心思灵巧,每日在他面前说些志怪异事,实则把他们夫妻二人过去相处的点滴都融了进去,日常起居之中也日日准备他过去喜欢的东西、喜欢吃的菜,渐渐地这人就恢复过来了。”
说完她看向程雅音:“这倒是个好法子,你不妨一试。”
程雅音听完眼神便黯了。这法子是好,也不难做,可对于她和裴颂声而言,却难于上青天。
首先,她和裴颂声没什么故情可诉,再者,她也不知道裴颂声喜欢什么。从她和裴颂声相识以来,她就觉着这个人对什么都温和,也对什么都淡漠。
说起爱吃的菜,她倒是想起来,刚成婚不久她就发现,裴府每日的饭菜都是她爱吃的,她惊讶于府里的厨子如此了解她的口味,后来才听揽月说,是裴颂声问得两个丫鬟她的喜好,特意让厨房准备的。
这场婚事本就承了裴颂声的情,占了他夫人的位置,还受他如此照拂,程雅音过意不去,又不好直接问他,便让揽月告诉简烛一声,日后府里的厨房不必总照顾她的口味,也多做做大人爱吃的菜。
谁知简烛听了便长叹一声,说自家大人于口腹之道并无热衷,进食只为果腹。
再细问才知,裴颂声自幼便受裴太傅教导“君子当广泽”,不仅读书被要求涉猎广博不得有偏私,日常起居也不许有所偏重,连哪道菜多吃了两口,这道菜便从此不会出现在饭桌上。
程雅音当初得知此事时愕然良久,本以为程家家教已够森严,没想到裴太傅教子更是不近人情。
裴颂声也不是天生就是这样无波无澜的性情,他被修剪了所有生机勃勃的枝桠,裴太傅的确培养出了一个心无杂念的能臣,却也让他在神魂迷失之际,让人找不到打开他心门的通路。
程雅音怀着心事回了府,一进门就见简烛紧张兮兮地过来,说裴颂声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找他备了好多银钱,还采买了许多物用,瞧着像是打点行装要出远门的样子,问他他也不说做何事,不许他跟着,出门好久了也不见回来。
程雅音也没有头绪,急得让人出去找,后来人倒是自己回来了,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怎么敲门也不应。
程雅音想他现在的脑子不能以常人来揣测,指不定是想起了点什么,脑脑子正乱着,便不再打扰。结果夜里绕宅的时候,他又跟过来了。
程雅音看他神情,确定他还是杨之澜,不由有些失望。
她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不声不响一个人出去不说,回来了还不见人。”
裴颂声没回答她,却在走到府门附近时,神色警惕地张望了一圈,然后对程雅音说:“府门现下无人把守,嫂嫂快趁这机会出去吧,先去城门附近的通仁客栈,等天亮宵禁解了,便能出发回家了。”
程雅音错愕道:“回家?”
见她反应不及的样子,裴颂声急得拉住她的手腕,一边带她往门口走一边说:“嫂嫂放心,路途所需的一应盘缠行李我都已经置备齐全,寄放在通仁客栈掌柜处,嫂嫂只需向他提我的名字即可。还有车马脚夫我也都打点好了,一定能护送嫂嫂平安回到溧河。”
溧河?
程雅音想起来了,姚菀娘的老家就在溧河,但那只是她随手一写,实则是边疆之地,离盛京足有万里之遥。
她一把扒住门扉,惊恐道:“你要……流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