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狼之词

    程雅音在《锁钗环》原书中,写过一段姚菀娘私逃回家的情节。

    原书中,杨之澜不忍嫂嫂在宅院里受尽委屈,便暗中安排好车马行装送她回家。姚菀娘几番波折终于归家,却没想到竟被父母亲手又送回了杨家。因这次失败的出逃,姚菀娘在杨家的处境越发艰难,而她也自此认清这世上无人可依靠,更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一般,抓住了杨家唯一给她温暖的杨之澜,二人抛却所有礼教的束缚,在不近人情的深宅大院里互相慰藉。

    但以程雅音的估算,不等走到这一段,裴颂声的病情应该就已经好了。看来是自己昨晚卖惨太过,把人给刺激到了。

    她紧紧扒住门框,哀嚎道:“不要,我不要离开这里!”

    裴颂声把她的拒绝当做胆怯,焦急地劝道:“嫂嫂本就是被迫成婚,是杨家对不起你,而你对杨家没有侍奉之责,不要害怕,安心走吧。”

    这话听起来像是劝一个贪恋凡尘的孤魂野鬼早点投胎,程雅音更是吓得连连说道:“不行不行我不能走,我……我是被爹娘抵债卖来这里的,回去了他们也要把我送回来,到时候我在杨家就更难做了。”

    裴颂声原本要拉她的手顿在半空,面露思索。程雅音松了一口气,以为他要放过自己了,谁知这人忽然又眼神坚定地拉起自己衣袖往外走,说:“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我和嫂嫂一起走,回去好好劝劝二位老人家,相信他们都是明事理的长辈,不会放任女儿陷入苦海的。”

    程雅音欲哭无泪,不知道是该骂裴颂声,还是骂杨之澜,亦或是骂写出这种缺心眼人物的自己。

    裴颂声看着清瘦,力气却很大,他下定决心便一往无前地拉着程雅音往外走,眼看就要跨出门槛,求生的本能让程雅音横生出一股力气,生停在原地喊道:“我不走!”

    裴颂声诧异地回头看她,正要说什么,程雅音却抢先一步道:“我要留在这里,不是因为还娘家的欠债,也不是为了病榻上的夫君,我是——”她手臂一旋,袖子如水一般从裴颂声手中滑出,挣脱出来的手却握上了他的手腕,执起来恳切道:

    “我是为了你啊,二郎!”

    腕上的那只手,明明凉滑如玉,却在触到肌肤的一瞬间燃起了灼烫的温度,裴颂声被这股温度烧得头晕目眩,喃喃道:“为了我?”

    “是啊。”程雅音一鼓作气,两只手都缠上了裴颂声的手腕,上前一步道:“其实,我知道你早在婚仪上第一次见到我时便一见倾心,也知道自我入裴家以来,你对我日思夜想,甚至嫉恨病榻上的大哥,因为他什么都不做,便能名正言顺,而你只能躲在暗处,为如何能与我多说一句话而费尽心思。”

    夜色深沉,月光清浅,屋檐下的八角灯笼燃至中夜,烛火也已黯淡了,但程雅音仍能清楚地看见,裴颂声从脖子到脸庞迅速笼上了一层霞色。他似乎已经无法思考了,结结巴巴地“你”“我”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有些情意绵绵的词句,写出来是一回事,亲口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程雅音感觉自己的耳朵也在烧,但只能忽略这些感受,继续含情脉脉地说:“二郎不必害羞,情出本心,我亦是如此。只是从前不敢叫二郎知道我的心意,如今再不说,怕就要与你就此错过了。”

    她这么一说,裴颂声的脸更红了,胸膛不住起伏,心跳声大得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她都有点担心话是不是说过了,不会把他激动得昏过去吧。

    却不知裴颂声心里如何狂澜翻涌,只见他面色几经变幻,忽然神色一肃,转而握住了程雅音的手,郑重道:“嫂嫂心意,二郎定不辜负,今日安排草率,这便不走了。”

    差点被亲夫君发配边疆的程雅音松了一口气,然而心里的大石还没落到底,又被裴颂声一句话给提了起来。

    他说:“我即刻回去修书一封,告诉爹娘我们的打算,明日一早,我就和你一起回家,无论是何指责谩骂,我都和你一起面对。”

    他说得深情款款,程雅音听得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得,还是要送走她。

    这人是个榆木脑袋,说不通,程雅音索性豁出去了,摇头道:“这样一来,我们不成了私奔?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其实要在一起,何必那么麻烦,我们就在这里不好吗,不过就是要避着人些。”

    裴颂声神色一僵:“嫂嫂的意思是……”

    “没错。”程雅音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要和你偷/情。”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轻飘飘地说出来,不亚于一道惊雷当头劈下,裴颂声心神巨震,羞不能言,甚至已经无法思考,偷/情这件事,并不比私奔好听。

    好半晌,他才稍稍回神,面色通红地开口:“我怎能如此轻慢嫂嫂,其实不必如此的,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也不回溧河,寻一山清水秀之地,在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那有什么意思。”程雅音打断他,“你不懂,这种事情的精髓就在于一个‘偷’字,非得在公婆眼皮子底下,在你兄长床前,在所有人耳目疏忽之处,你我两心相许,方显情真意切,不能自己。”

    裴颂声因为她这石破天惊的一番话,彻底呆愣住了。

    程雅音面色如常,心里却在哀嚎——她在说什么虎狼之词啊!

    等裴颂声清醒过来了,想起她今夜的这番话,要怎么看待她?她在他面前一直维持的娴雅知礼的形象,就这么被自己踩得稀碎,以后在他面前要如何自处?

    转念一想,他又不是没看过自己写的东西,早看透了她是个什么人,再说,等他清醒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和离,马上要一别两宽,也不必费心维持什么形象了。

    话虽如此,这夜好说歹说把裴颂声劝回去之后,程雅音一回房就把自己摔在了锦被上,两个丫鬟不知发生了何事,以为她夜里独自一人绕宅受了惊醒,急得险些要去找大夫。

    程雅音有气无力地挥退二人,自己一个人望着床顶的帐幔沉思。

    今夜与其说是把裴颂声哄好了,不如说是把他彻底说傻了。

    她也傻了,眼下最紧急的不是要如何面对清醒以后的裴颂声,而是如何面对明天的他。毕竟是她亲口放话要和他那啥的,想到自己在《锁钗环》中对姚杨二人这一段隐秘风月的描写,她立刻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自己发烫的脸。

    算起来,裴颂声的失魂之症已有十天了。当初方大夫说,快则十天,慢则一月,要真是拖上一个月,程雅音不知道为了稳住他,自己还能做出什么离谱之事。

    还是要想办法让他尽快清醒。想起夏常欢说的那番话,程雅音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她不了解裴颂声,但他的母亲一定了解。

    第二天一早,趁着裴颂声还未起,程雅音便出了门,在街市逛了一圈,买了些裴夫人素日喜爱的糕点,眼看时常差不多了,确定裴太傅尚在朝中,便登了太傅府的门。

    裴夫人这一向忧心儿子身体,又因他尚在病中不好打扰,正是着急的时候,见儿媳登门,自然是要问长问短。

    程雅音说多亏婆母给的符咒灵验,连着两日绕宅做法,裴颂声已经好多了。

    老人家听了,自是喜笑颜开。程雅音又一转话音,惆惋地说人虽是醒了,但许是离魂未归的缘故,总不大精神,瞧着郁郁寡欢,她有心想哄他开心,但夫妻三载,她这个做妻子的实在不大尽心,夫君喜欢什么一概不知,连投其所好都找不到门道,只能找婆母请教一二。

    裴夫人听了,也敛了笑颜,叹气道:“不是你不够尽心,是这孩子自小受的管教太过严苛,除了勤学尚文以外,他父亲别的事一概不许他沾染,这才叫他养成了如今无喜无恶的样子。”

    程雅音道:“可人不会一出生就这个样子,夫君自小,难道就没有什么除了读书以外的喜好吗?”

    裴夫人想了想,说:“默行小时候,倒是对木刻颇有浓兴。”

    “木刻?”

    “是啊。”裴夫人想起了往事,不由露了点笑容,“默行他在笔都拿不稳的年纪,就喜欢拿着小刻刀雕来刻去。也不知这孩子是随了谁,于此道上竟颇有天赋,他刻的小鸭子小鸟儿,全部都栩栩如生。”

    程雅音想到如今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裴颂声,小时候也是个会拿着刻刀专注地雕刻小鸭子的稚童,不禁莞尔。

    裴夫人:“他十岁那年,雕出了一座木屋。你不知道,那木屋雕的有多精巧,不仅构造上檐拱毕细,而且机括灵活,门窗开合自如,外头还有一座活灵活现的小水车,浇一抔水上去,还能吱呦呦转呢。”

    程雅音奇道:“如此精巧,他竟十岁就做出来了?”

    “是啊。”裴夫人想起往事,目光又黯了下去,“只可惜他父亲本就不喜他在木刻一事上费时费神,见他刻完小木屋后喜不自胜的样子,更是觉得他玩物丧志。刚好那时府里的管家要去城南庄子里办点事,老爷便让他把木屋一并带走,路上找个地方扔了。默行散学回家得知此事,当即沿路寻找,可惜没有找到,回来还受了他父亲好一顿斥责,被罚跪了一夜,自此以后,他就再不碰刻刀了。”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婆媳二人分坐两旁,谁都没再开口。

    此番本是为打探裴颂声喜好而来,却不想探听到了如此沉重的往事,想到当年才十岁的孩子在父亲无情的重压之下被迫割舍意兴,程雅音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闷闷的不舒服。

    然而回想起刚刚裴夫人说的话,又觉得某些地方分外熟悉。

    雕刻精巧,门窗俱全,外有水车,浇水自转……

    她脑中灵光一闪,立刻问道:“婆母可还记得,当年丢弃木屋的具体位置?”

    裴夫人不知她用意,略回想了片刻,回道:“我记得当年的管家说,就扔在了南城门外去往庄子的半道上,旁边还有一片榆树林。我后来也很快派人去找过,但一无所获,想来是被人捡拾走了吧……”

    她话音未落,程雅音便眼前一亮,起身道:“多谢婆母开解,儿媳受益良多,这便回去了。”

    她像是有什么急事一般,匆忙告退之后便离去了。裴夫人看着她行色匆匆的背影,诧异道:“这孩子怎么了,往日从不见如此冒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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