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香闺

    若有朝一日程雅音要为自己作传,书名一定是《论人究竟能将自己坑成什么样》。

    与裴颂声隔窗相对,大眼瞪小眼时,程雅音如是想到。

    她过往十九年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如此诡异的场景——一向冷心冷情的夫君趁夜做贼似地敲开她的窗子,向来只装得下经史子集、家国政纲的眼睛此刻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如春水溶了坚冰,眼里的情意几乎要将人溺死。

    换谁家妻子被夫君视若珍宝地看着,怕都要感动得痛哭流涕了。但程雅音丝毫不感动,也不敢动。她怕一动裴颂声就要直接抱上来了。

    她现在就是觉得疼,头真疼,过往三年日日夜夜写的那些浓情蜜意的词句,此刻都化作一把把飞刀,嗖嗖直往她脑门上飞射。

    正思索如何应对,忽听见檐廊尽头传出脚步声,程雅音猛然想起自己吩咐揽月准备百合莲子汤来着,她若要进门,必要经过这扇窗。

    也不知在心虚什么,程雅音下意识把裴颂声拉进了房间,合上窗户。

    裴颂声没想到她如此直接,被拉了个趔趄,幸亏身量高,没不上不下地卡在窗棱上。饶是如此,进屋之后也扶了下窗台才站稳身子。

    程雅音本就拉着他的手,他踉跄这一步便离她极近,一低头,入目便是一片窈窕雪色。

    她应是才沐浴过,身上泛着香气,衣衫也穿的单薄,一段细白玉颈下微微支出两根玲珑锁骨,盛了满捧荧荧烛光,似上好的羊脂玉一样流转着光泽,只一眼便让他气血上涌,狼狈地别开眼去。

    程雅音也即刻意识到眼下的暧昧,连忙放开他的手,拢紧了衣襟。

    恰此刻房门被扣响,揽月的声音传过来:“小姐,百合莲子汤炖好了。”

    听声响,她正要推门,程雅音连忙说:“等等。”

    她看了裴颂声一眼,小声扔下一句“不许出声”,便匆匆绕过屏风到外间了。

    “揽月,对不住,我等着等着便困乏了,百合莲子汤不用喝了,劳你夜里还白忙一场。”程雅音隔着门对外面说道,为了逼真,说着说着还打了个哈欠。

    揽月笑道:“无妨,小姐安歇吧,奴婢便不打扰了。”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走远,程雅音松了口气,披了件外衫走到屏风后,发现裴颂声正站在她的书案前,抬头看墙上她自己题的诗。

    听见声响,裴颂声转头看她,二人对视一眼后,意识到此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纷纷红了脸错开眼。

    还是程雅音率先打破寂静:“这么晚了,我的确困乏,要不我们改天再……嗯?”

    裴颂声连忙递出手上一样物什:“嫂嫂莫误会,我来不是想……我是为了给你送这个。”

    程雅音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护在身后的左手上提着个东西,竟是个食盒,看清食盒上漆的花样,她惊喜道:“吴记!”

    食盒被打开,甜糯的香味立刻浸入空气,程雅音拈起一个花朵样式的糕点,浅浅咬了一口,馥郁的甜香在唇齿间散开,她满足地眼睛都眯了起来,笑着问裴颂声:“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家的糕点?”

    裴颂声看她的样子,嘴角也勾了起来:“嫂嫂之前送我蜜饯,外面包着的油纸上写着吴记。”

    程雅音正要往嘴里送糕点的动作一顿,僵硬地看向他。

    敷衍人还被当场拆穿,实在太尴尬了。

    看她露出窘迫的神色,裴颂声忍俊不禁,“嫂嫂快吃吧,吴记的点心的确不错。”

    见他确实没放在心上,程雅音心安理得地继续往嘴里塞糕点,一边吃一边给自己找补:“对嘛,我又不会做蜜饯,不就只能现买了。下次再送你东西,一定先把包材给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点头,似乎很觉得自己主意绝妙,看得裴颂声唇角笑意愈发深。

    程雅音晚飧用的早,现下正好有些饿了,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吃得津津有味,裴颂声便坐在了她的书案后,随手翻看她桌上铺着的纸页。

    程雅音看了一眼,是自己抄写的诗集,便由着他看了。

    他坐在灯下翻动书页的样子,眉宇间那远山般的沉浸疏远,和从前一模一样,程雅音不自觉多看了两眼。

    感觉到她的目光,裴颂声抬起头回望,眼睫轻眨间,流动的又是从前不会有的绵绵情意。此情此景,程雅音竟莫名觉得松了口气。

    裴颂声又翻过一张写满诗词的纸页,手指珍重地滑过那些她亲笔写的一字一句,轻声道:“嫂嫂字写的极好,是自小的功夫。”

    “可不是。”一说这个程雅音就有话聊了,“父亲教子严苛,我小时候日日要练满千字,若是少写或字迹敷衍,便要被打手心,可疼了。那时候一千个字写下来,我的手常常连筷子都拿不稳。”

    “竟有此事?”

    “当然。”程雅音摩挲了一下掌心,当年板子落在手心的痛觉至今仍难忘却。

    “不过小时候觉得苦累,如今倒是理解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她又说,“世道不公,多少女子连识字的机会都没有,我虽受练字之苦,但也因此得以识文明礼,实乃幸事。”

    裴颂声似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略一思索过后,面露愧色,“嫂嫂所言,我倒是从未深思过。”

    程雅音点点头:“光是想可没有用,我还打算办一家书院。”

    “书院?”

    “对,不问出身、不收束脩的书院,我想让那些贫苦人家的女儿都能识文断字,将来也多条出路。”程雅音越说眼睛越亮,“不瞒你说,地方我都已经找好了,正在建呢,这些年笔耕不辍,好歹有些收获,用于办学济民也不算……”

    她忽地止住话头,惊慌地望向裴颂声。

    得意忘形了,忘了自己现在是姚菀娘。

    但裴颂声好像听入了迷,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兴味盎然地看着她,见她不再说下去,还不解地挑了下眉头。

    程雅音讪笑两声,说:“我就是随便想想,其实我哪有钱办什么书院啊,你就当我是在做梦吧。”

    岂料裴颂声很认真地对她说:“嫂嫂襟怀容达,你所想的必能成真,若有为难之处,我愿意略尽绵薄之力。”

    程雅音一怔,她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和裴颂声讨论这个问题。书院是她的抱负,亦是她的退路,她从没觉得和裴颂声的这段婚事能长久,因此早想好了,若有一日遭和离甚至休弃,她不愿意再回闺阁,她要出去自立门户,就做个教书先生,既不辜负毕生所学,也能帮更多困顿的女子。

    这些话她跟谁也没说过,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险些跟裴颂声交了底,她一晃神过后,决定把剧情拉回正轨。

    “我哪有什么襟怀,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她垂下头,作哀婉状,“我这一生,注定要在这深宅大院里蹉跎到死了。”

    又伸手制止正要开口的裴颂声:“打住,我的意思不是要回老家,反正在哪都是蹉跎,我情愿与你一起。”

    她如今这情话说得越发自然了,倒把裴颂声听得立刻红了脸,半晌不作声。

    一盒糕点下了肚,程雅音心里腹里都很满足,倒真有几分困意了。

    她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不等她开口送客,裴颂声便自发起身,收拾好桌上残余,拎着个空食盒,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了。

    夜里所有人都睡下了,程雅音正欲给他开门,他却已经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倒是很有偷/情的自觉,知道不能走正门。程雅音看着他翻窗的身影,哭笑不得。

    又想到,这个傻子,他理解的偷/情竟然是大半夜的来给她送吃食,

    若说是杨之澜秉性如此,倒也不错,但程雅音莫名觉得,裴颂声也是个会做这种事的人。

    ***

    程雅音次日便去了慈幼院。

    盛京的慈幼院始建于前朝,坐落于城中最偏僻的西坊,马车行过几条街市,渐不闻沿街商户叫卖之声,程雅音拨开帘子看去,也只看到一排排整齐却略显破旧的屋舍,几个布衣夫人在屋前浣衣话家常。

    程雅音小时候倒是跟着母亲来过慈幼院,给院里孤苦的孩子们送冬衣,时隔多年再来这里,发现门户冷清,更甚从前了。

    程雅音此趟前来不止为了寻物,也顺便带了许多米粮布帛,还有孩子们喜欢的拨浪鼓、竹蜻蜓等玩乐之物,另外还有些供小儿启蒙的书册。

    跟门房说明来意,经通报,院长竟亲自来迎。

    院长是个年逾五十的妇人,面容慈祥。慈幼院如今已少有这样大手笔的捐助,她连连道谢,激动地连眼圈都红了。

    她这样,倒让程雅音心生愧疚。她只顾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若非事出意外,怕不会想起繁华锦绣的盛京城里还有这样一处清贫困苦之地,暗下决心以后要常来看望。

    程雅音吩咐揽月帮着院里的保母们把带来的东西清点入库,顺便向院长表明来意。院长略一思索,道:“时隔多年,东西不一定还能找到,我只能让人尽力去找,若有遗失,还望夫人莫怪罪。”

    这一点程雅音早已想到,今日来本就不抱太大希望,不过想着碰碰运气而已。

    趁着底下人去库房整理和找东西,院长带着程雅音在院里走了一圈。一路上见到许多孩子,女童居多,见到生人也只敢羞涩地躲在门扉后,好奇地探出小脑袋张望。

    院长朝她们招手,让她们过来见礼。几个小女娃便过来依次站在程雅音,细着嗓子说:“夫人好。”

    程雅音挨个摸摸她们的小脸蛋,几个孩子或许是感觉到她的亲和善意,也露出了笑容。院长挥挥手,又让她们各自玩去了。

    这些孩子虽然衣衫简陋,但每一个都收拾的很干净,也很知礼数,可见虽然生活清苦,但院长和保母们对她们的照料是十分尽心的。

    程雅音由衷道:“院长慈心济困,这些孩子虽然身世孤苦,但得遇您这样的善人,真是不幸之幸。”

    院长闻言,却叹了一口气:“老身力不胜任,实在担不起夫人的夸赞。不瞒夫人,朝廷已有多年未再给慈幼院拨款,即便老身带着院中保母们做些针线绣活卖钱,也难以贴补慈幼院运转所需。有心想让孩子们过得更舒坦些,实在力有不逮。

    “方才见夫人赠物里有不少书册,您也是一片好心,可惜我院中保母大多年老不识字,院里又支不起月奉,请不来识字的年轻姑娘来照顾这些孩子。我们这些垂老者困苦些也无妨,就是可怜这些孩子,既无亲族可依,又无一技傍身,怕是要孤苦一世了。”

    程雅音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正要开口说自己办书院的事情,角落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一边笑一遍杂乱地朝她扑过去。

    来人是个鬓发散乱的年轻女子,面容虽姣好,神情却泛着一股诡异的狰狞。程雅音不防被她扑了个满身,还没站稳脚跟,便被抓住了衣襟。

    那人一边大笑一边扯她的衣裳,口中叫着:“这衣裳颜色好,给我做嫁衣,我要做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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