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无奈摇头:“非老夫不尽心,而是人的神智最是复杂,就如密织的丝线般相互勾连缠绕,绵延生发,一旦断了,是接不回去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雅音心中那点不甘的期望彻底破灭。其实早该明白的,慈幼院的院长待杜兰心如此上心,当初也一定是遍寻名医,可她的情况毫无起色,不正说明天不遂人意,这个年轻善良的姑娘再也好不了了。
程雅音心里一阵闷堵,一言不发地跟着裴颂声走出医馆,离开的时候不忘留下大笔诊费,拜托老大夫好好照顾杜兰心。
回府的马车上,程雅音一直沉默地靠着车壁,裴颂声见她悒悒不乐的模样,温声道:“其实也并非全无收获,我们至少知道了那个人姓王,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程雅音心里并没有好受多少。她想,那个人既然四处留情,结交姑娘时,未必肯以真名示人。这个道理裴颂声怎么会想不明白,只不过是安慰她罢了。
虽然并没有被安慰到,程雅音还是对他挤出了一丝笑容,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马车行至中途,程雅音另有事先行下车,裴颂声早与薛郅约好了家中议事,不便让人久候,便先行回府。
程雅音去了一趟自己的书院。
昨夜的一场大火烧毁了慈幼院近七成的屋舍,裴颂声说要另寻地方安置无家可归的保母与孩子们,但她们人数众多,一时之间确实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于是程雅音自告奋勇,把她们都送到了自己的书院里。
程雅音这几年写书所得,大半都投进这书院了。当初在选址上就破费了一番心思,最终挑中了东坊市尾的一处地方。此地闹中取静,前邻市集后接活水,无论是读书还是过活,都是个好地方,还特意辟了校舍,虽还未彻底落成,但接纳慈幼院的一众人等绰绰有余。
程雅音去看看院长她们安置的如何,若有什么短缺之物,她一并添置了。院长和孩子们见到她时,一个个都千恩万谢,直言她是活菩萨,把程雅音说得都不好意思起来。其实她不过是顺手做了力所能及之事,达者兼济贫弱,于她而言是理所应当。
孩子们虽然受了一番惊吓,但无人受伤,如今又有安居之地,初到新地方的新鲜劲就藏不住了,一个个在书院的天井里玩乐起来。
看着孩子们脸上天真无邪的笑颜,程雅音心里松了一口气。
院长问起杜兰心的情况,程雅音简要说了,又反问起她失踪前后的始末,比如失踪之前可有异状,回到慈幼院的时候,身上可有什么不一般的物件。
可惜关于杜兰心的事,院长也是满腹疑团,实在给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程雅音一无所获,只好丧气回家。
回到裴府的时候,薛郅正好与裴颂声说完事,裴颂声正要送他出门,与程雅音打了个照面。
薛郅规规矩矩地作揖,唤道:“嫂夫人。”
程雅音亦敛衽还礼,见薛郅神色沮丧,便知他定然也去过了杜兰心处,同样铩羽而归。
看他的样子,是准备离开裴府,程雅音估摸着时辰,留他下来吃个便饭。
薛郅婉言推拒说自己还有公务,便行色匆匆地走了。程雅音见他形容憔悴,想必自妹妹失踪以后,他定是日夜悬心,以至衣食囫囵,只有将心思扑在公务上,才能暂时忘却焦灼,不由对他越发同情。
夫妻二人送别薛郅以后,一同慢慢往府里走。程雅音说起了对薛郅的担忧,裴颂声作为挚友,心中的忧虑只会比她更甚,但毕竟是至亲出事,旁人再如何宽慰也只是无关痛痒,他能做的,是竭尽全力帮助他缉拿犯人。
经过一夜的休养,裴颂声的精神似乎没恢复多少,眉宇间泛着淡淡倦意,说话时还会偶尔揉揉眉心,似是极度疲累。
“你很累吗?”程雅音担忧地问。
裴颂声摇摇头,按着眉心说:“不是累,是头脑有些昏沉。”
程雅音想起他当初之所以神思混沌,是因脑中有淤血堵塞的缘故,如今人既清醒了,说明脑中的淤血已化散,但也许还有别的病症未除也未可知,立刻就要着人请医。
裴颂声叫住了她,摇头表示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其实自繁乐楼摔伤几日前,我就偶感头晕不适了,想必是连日忙于公务,未得好好歇息的缘故,不碍事的,等这一阵忙碌完,我就好好歇一歇。”
他说的如此轻描淡写,程雅音却知道哪有那么容易。不说他前些日子积压的公务,就是往后又要忙御史台的事务又要追查失踪案的凶手,少不了要连轴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歇口气了。
见裴颂声如此精神不济,程雅音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二人正好走进内院,裴颂声被程雅音安排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飞快闪身进了自己的卧房。
昨夜他睡得并不安稳,眼下其实疲累得紧,坐在凳子上便有些支撑不住,单手支在一旁的石桌上,撑着额头闭目养神,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便睁开了眼睛,看见程雅音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木制的物件出来,起先并不知她用意,待到她将东西放在石桌上,看清那东西完整的构造以后,蓦地睁大了眼睛。
程雅音看着裴颂声的表情,很满意地说:“是不是很惊喜?”
裴颂声哑然片刻,问:“这怎么会在你这里?”
程雅音便对他说起了这桩跨越十余年的奇事始末,说的时候声情并茂,说完长出了一口气,兴冲冲道:“你觉不觉得很玄妙?那时候我们都还没见过面,就在我来盛京的第一天,捡到了你的心爱之物,十几年弹指一挥间过去,我又把它带到了你面前。”
最初的震惊过后,裴颂声擒着一抹淡笑看着程雅音眼神晶亮地讲述这件事。
她很激动,裴颂声亦是心旌摇荡,但他知道,他们此刻为之沉醉的理由是不一样的。
她说起这件事,完全像在谈论一本曲折离奇的话本,深深折服于个中情节衔和的精妙,仿佛自己并不置身于其中;而于裴颂声而言,年少的喜恶悲欢已离他太过遥远,比起失而复得的喜悦,此刻他的内心被另一种更强有力的声音占据——缘分天定。
这四个字,程雅音曾着墨于笔下的每一对人物,但绝无意于将这四个字套用在他与她身上。
裴颂声垂眸掩饰眼里的一丝落寞,低头去摆弄桌上的小木屋,和儿时记忆里的有些出入,比如他曾经放置于屋内的木偶小人现在被摆在了木屋的院子里,他伸手拿起一个端详,立刻发现这不是自己刻的。
不等他细看,程雅音便从他手中拿走了小木人,又放回院子里,讪讪笑道:“只可远观,经不得细看的。”
一场大火彻底断绝了程雅音找到小木人的念头,于是她照着记忆中的样子画了图纸,让人送去工匠处依样雕刻,但到底时日久远,她实在画不出木人原本的样子,送过来的小木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于是就自作主张拿起刻刀自己改了几处,这下可露了拙,不仅没改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小木人的鼻眼都被她刻歪了。
但她想遮羞的心思没成功,裴颂声还是把几个小木人都拿起来,清隽的眉眼一一扫过它们歪七扭八的脸,嘴角露出忍俊不禁的弧度。
他甚少有这样的表情,看着不似方才一样没精神了,程雅音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难掩尴尬,嘟囔道:“那我又不擅木刻,刻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吧,你要是嫌丑的话,我还是找木匠给你雕吧。”
“不丑。”裴颂声轻声道,手指摩挲过一个小木人被刻缺了个角的发髻,对她说,“你可有刻刀?”
自然是有的。程雅音进屋取出工具,看着裴颂声拿起刻刀,沉思起来。
他已有十多年没碰过木刻一事,握上刻刀的那一刻,心中用涌起些怅惋的感觉,儿时父亲的耳提面命又在耳边响起,让他几欲放下刻刀。
但是程雅音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似乎很期待他一展身手。
于是他便挥去杂念,潜心雕刻起来。
程雅音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
毕竟多年未碰,裴颂声起先的手法略有生疏,刻了几笔后便渐入佳境,小木人歪斜的眉眼在他手下逐渐塑成正形,不平整的地方被削去,刻缺了角的地方被巧妙地削平再塑,一个小小的双髻女偶在他的刻刀之下很快改头换面,眉眼变得生动灵气,却不是程雅音记忆中的样子。
仔细分辨一番后,她迟疑道:“这是……我?”
裴颂声不语,将手中的雕好的木人递给她。
程雅音接过来仔细端详,又摸摸自己的脸,确定这刻的就是自己,不过小木人头绾双髻,看着有些稚态,更像是她小时候的样子。
“太厉害了。”程雅音情不自禁惊叹道,“你都这么多年没刻过东西了,竟然一出手就刻的这么好。要是你没生在官宦世家,去做个匠人,一定也能名满天下。”
程雅音抱着这个和自己八分相像的小木人爱不释手,看看裴颂声的手又看看自己的,心想都是人手,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她当即决定:“我也要学一学木刻,等我学成了,也刻一个你出来。”
她说者无心,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在裴颂声心中掀起了怎样一番波澜。
但他知道,她这句话绝无暧昧之意,只是礼尚往来而已。说完就兴冲冲拉着他问雕刻的技巧法门,视线黏在刻刀上,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他。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只能压下心里那些无望的绮念,认真地向她示范怎么持刻刀。
自裴颂声意外受伤以来,程雅音倒是好久没像今日一样松快了,但愉快的氛围没能持续多久,简烛便来报,说火政司的司煊来了。裴颂
声放下刻刀,神色又变得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