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煊来报,在慈幼院最先着火的柴房附近,发现了火油的痕迹。此事已上报县衙,是人为还是意外,还须再查。
司煊离开后,程雅音与裴颂声皆一言不发地坐在堂中,心中翻滚的,却是同一个念头。
原以为那个四处诱拐孤苦女子的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好色之徒,或许心思缜密些,手段利落些,但总不至于太难对付,他犯案众多,一桩桩追查下去,总能找到线索的。
但现在看来,对方是一个更不简单的人物,他不仅犯案手法利落娴熟,事后也留有后手,他弃了杜兰心之后没有就此不管,而是一直暗中监视她身边的异动,一旦有人查到她这条线,就立刻斩草除根。
这至少说明,他绝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有人充作他留在盛京的耳目。
再往深处想,这样一个人,即便厌弃了一个女人,也绝不会放任她全须全尾地离开,让她能意志清晰地向别人讲述他的事。也许杜兰心根本不是因为受打击太过而疯癫,她是遭了奸人毒手。
想到这里,程雅音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里觉得毛骨悚然。
此人心思缜密又手段毒辣,若不能尽早抓到,一定贻害无穷。
这么想着,程雅音倒开始担心起杜兰心的安危来。她已经被大理寺的官员盯上,贼人一击不成,一定还会再寻机出手,外面对她来说处处是危险。
裴颂声和她想到一起去了,程雅音念头刚冒出来,他便问:“我想将杜姑娘接到府中照顾一段时间,可以吗?”
程雅音当然不会不同意,疑惑问:“这是你的家,你要问我做什么?”
裴颂声张了张嘴,没说话,半晌后起身说:“那我去安排。”
*
杜兰心身上的伤势无碍,医馆毕竟每日人多眼杂,若能有个清静之地供她修养身体,也是好事。
就是把她带回程府颇费了一番工夫。
她本就神智不全,又因大火受了惊吓,清醒的时候没人能近的了她身。
最后还是程雅音请来了慈幼院院长,有熟悉的人在,杜兰心好歹不再那样惊慌。院长哄着她上了裴府的马车,府上的厢房早已收拾妥当,早早点上了安神香。
香是医馆的大夫特赠的,确保不会对杜兰心身体有损,起效也很快,她很快便安然沉睡。
院长还要回书院看顾孩子,不能在裴府久留,趁着杜兰心睡着便要离开。
杜兰心身涉险案的事情不能对院长直言,程雅音只说自己怜她凄苦,书院毕竟地处集市侧,算不得清静,与她养伤不利,便将她带回府中照顾一段时间。院长自然是感恩戴德,程雅音又受了她好一番谢。
而对内,程雅音便宣称入府的是她远方表亲,来盛京看望她的路上不慎染了风寒,大夫说吹不得风,所以一入府便在房中静养,命下人不得无故打扰。
给杜兰心选的住处也在府中最僻静的西南角,那地方下人们不常去。因她惧见生人,程雅音只指派揽月一人前去照顾。
如此杜兰心便算是在裴府安顿下来了,幕后那贼人的手再长,料也伸不进朝廷命官的府邸。
解决了最紧迫的问题,摆在程雅音与裴颂声二人面前的,就是如何确定杜兰心的疯癫之症是不是人为,倘若是,可有解法。
这个问题比单纯的保护杜兰心的安全更难。大夫她看过不少,但没有一个诊出异常来,说明即便真是被人做了手脚导致失智,也不是寻常大夫能够察觉到的。
程雅音犯难之际,裴颂声却说,他认识一个人,医术之高超乃他生平仅见,或许他会有办法。
程雅音精神一振,忙问是谁。
裴颂声说,乃是太医署里一位汪姓太医。
程雅音又蔫了下去,道:“既是太医,向来只侍奉皇室宗亲,怎么会来这里给一个平民诊病。”
“你有所不知。”裴颂声道,“这位汪太医早年初来盛京之时,机缘巧合与我父亲相识,我父亲对他襄助良多,甚至他入太医署也是经我父亲举荐,裴家于他有恩,而我与他亦性情相投,算是个忘年交,所以若我请他帮忙,他应该不会拒绝。”
程雅音一听又来了精神:“真的?那你快去找他吧。”
裴颂声却似乎有些为难,“只是太医为平民诊治毕竟有违例制,若不慎传扬出去,裴家与他都要遭难。保险起见,汪太医入府的那日,府中人都要回避……”
程雅音听懂了,干脆道:“明白,太医上门的时候,我会让揽月回来,绝不会误你的事。”
裴颂声点头,却仍一直看着她,眼神不知为何有些小心翼翼的,说道:“此举不是信不过你和你身边的人,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小心些。”
程雅音觉得他有些过于认真了,笑道:“我当然明白,你就是真信不过我们也属常情,毕竟事关裴家安危,谨慎一些好。”
程雅音觉得裴颂声有事想瞒她很正常,毕竟她之前也瞒着他写书的事情。他们都是要和离的夫妻了,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讨论正事已经很罕见,等这件事了结了就要各奔东西,还是不要留有把柄在对方身上好。
她眼神澄澈,看起来的确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自认为这幅样子看起来一定很让人放心,然而裴颂声一瞬不瞬地看了她一会,随后别过头去,下颌紧绷着,看起来也没多满意。
程雅音一头雾水,总感觉自从他摔伤头以后就奇奇怪怪的,别是有什么后遗症吧。
不过有可能裴颂声以前就古里古怪的,只是以前她与他交集不多,所以没有察觉到而已。
但程雅音无意深究即将和离的夫君性情究竟如何,她如今凭着一腔嫉恶如仇的正义之情,决定要与裴颂声共同缉凶。他如今两头忙,料也抽不出时间与她详谈和离之事。程雅音决定等将凶手绳之以法以后,再谈个人私事。
裴颂声在外忙碌,程雅音也没闲着,除了照料杜兰心日常的饮食起居,她抽空去了一趟织金书坊。
《红缨记》每半月交一次稿,算起来也到了时间,程雅音便扮上男装,直奔织金书坊。
但此行不为交稿,而是要向夏常欢打听一个人。
程雅音手拿一把折扇,慢悠悠进了织金书坊,站在架阁前悠闲观望,看起来与周围那些懒散公子们别无二致,并不引人注目。
她转了一圈,没看见夏常欢,倒也不意外。她生意越做越大,多数时候都在各个店里来回转,织金书坊如今的掌柜是她的胞弟夏常安,平日都是他在坊中打理。
夏常安看见程雅音时,神色略有意外。程雅音不动声色地对他点点头,便上了二楼,进了自己专属的静室。
没一会便有店中的伙计送来了她爱用的茶点,喝完一盏茶的工夫,夏常欢便赶过来了,人一进门,就止不住地笑语晏晏,“贵客莫怪,外头有些事绊住了手脚,叫你久等。”
程雅音手中拈着糕点,促狭道:“夏老板生意兴隆,哪敢叫您专程为我跑一趟,若误了您做生意,我写这几本书可赔不起。”
“我的小财神,您何必如此自谦。”夏常欢坐到程雅音身旁,笑眯眯地把双手往她面前一摊。
程雅音把口中的糕点咽下,拍拍手上沾的糖粉,十分坦然地说道:“没写。”
夏常欢顿时收敛笑容,正要抱怨,想想最近她府上发生的事情,倒也情有可原,叹了口气,关切问道:“你家裴大人可恢复了?”
程雅音点头,这算是这段时间唯一的好事了。
不过她今日不是为了与夏常欢闲话家常的,寒暄过后,立刻开门见山问:“你与繁乐楼的柳翠拂,可算相识?”
“不算,不过打过几次照面而已。”夏常欢疑惑道,“她早就离开繁乐楼了,你问起她做什么?”
“我正琢磨下一本话本写什么呢,想起这位曾经的繁乐楼头牌,想参考一下。”程雅音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
“祖宗,你眼下这本尚且拖拖拉拉没写完呢,就惦记起下一本了。”夏常欢哭笑不得。
“好姐姐,你就跟我说说嘛。”程雅音央求道,“毕竟这位柳姑娘曾经以一手琵琶名冠盛京,她在的时候,多少达官贵人设宴做寿都要请她上门献艺添彩呢,上次听你说她与人私奔了,我这一阵想起来倒是好奇得紧,你快跟我仔细说说。”
“好吧。”见程雅音心痒难耐的样子,夏常欢大发慈悲地说道。
“不过你也知道,我是前一阵与因繁乐楼合作排演《红缨记》,这才与赵老板熟识起来,听他埋怨过几句。”
她回忆道,“其实赵老板自己也是摸不着头脑。从前柳姑娘风光正盛的时候,身边不乏爱慕者,便是家世不凡的公子哥也是有的,可是她一向孤傲,从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却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寻了个情郎,还昏了头留下一封辞别信就与人远走高飞了。
“柳姑娘是个傲性子,一向与繁乐楼的其他琴师乐伎不大交好,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动了心思,也不知道她那情郎是谁。赵老板遍寻无果,可把他气坏了,毕竟柳翠拂与如今的曲小游不同,她与繁乐楼是签了身契的。
“不过她离开的时候除了一封辞别信,还留下了好大一笔赎身钱,赵老板只好闷头吃下这哑巴亏,还跟我嚼舌根说她瞧着一副清高样,私底下却昧下这些钱财,甚至编排说她定是与人珠胎暗结,否则何至于走的这么匆忙。”
夏常欢嗤笑一声,眼里透着些鄙夷,“在商言商,赵老板觉得自己亏损了钱财,心里不服气我也能理解,但他私下里这么编排人家姑娘,真叫我不齿,说到底那些钱不还是柳翠拂替繁乐楼赚来的吗。”
程雅音问:“我猜柳姑娘她一定没有可依靠的父母亲人吧?”
夏常欢叹了口气,幽幽道:“这是自然。她在繁乐楼再风光无限,说到底也是下九流,那些人对她表面献献殷勤便罢了,哪会真心爱重。若她还有亲人,怎会忍心她沦落至此。”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程雅音此刻心情复杂。她一边为这桩悬案又多了一个受害者而感到愤怒,另一边又觉得,这样也是多了一条查案的线索。
她这厢半晌没有动静,夏常欢转头一看,吓了一跳:“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我说的很让你生气吗?”
程雅音摇摇头,振奋起精神道:“多谢姐姐跟我说这些,我知道接下来改怎么做了。”
她说完便要告辞,留下夏常欢一头雾水地望着她的背影,连起身相送都来不及,只觉得她今日来去匆匆,好生奇怪。
这间程雅音专属的静室里,常备的书籍都是按她的喜好挑的,每回来交稿,她都会顺便带几本离开,今日走的急,竟连书都忘挑了。
夏常欢理了理架阁上的书册,便也起身离开。
她走到廊道拐角,正要下楼,身后长廊最深处的一间静室被推开,里头走出一个人,唤道:“老板。”
夏常欢回头。
此时正是入暮时分,长廊尽头的窗户里洒下一片金辉,那人身量颇高,半身沐浴在夕照之下,半身隐匿在廊道末尾折角的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只看见他举起一本书,嘴唇开合,清润如山泉的声音沿着长廊向夏常欢漫过来。
“这本《隐重楼》,可有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