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中毒了。”
此言一出,屋中的所有人都神色剧变,惶然地望着汪太医。
程雅音虽心里早有预感,得到定论时仍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惊愕,背后一阵发寒。
她极力抑制住齿关的颤意,压平声音问:“汪太医可知,他中的是何毒?”
汪太医:“目下还无法下定论,劳烦夫人将裴大人中毒后的症状仔细告诉我。”
程雅音便详细说了裴颂声失智的症状,汪太医沉吟片刻,问:“依照夫人所言,裴大人毒发以后,误将自己当成了书中人,敢问这书可是他素日喜爱的读物?”
“这……算是吧。”因涉及裴颂声的身体,程雅音不敢对大夫有所隐瞒,正要坦白书是自己写的,汪太医便露出明悟的神色,笃定说道:“我明白了,裴大人中的是离魂散。”
“离魂散?”
汪太医解释道:“此毒来源于西域,中此毒者,会渐渐离魂失智,被困在内心最恳切的执念或最深重的恐惧之中,等到毒性彻底浸入周身经脉肺腑,便会丧失神智,成为一个疯癫之人,再无清醒的可能。”
程雅音大惊失色,“怎会如此,可有解法?”
汪太医摇头:“离魂散出自西域,我了解不多,要想研制出解毒之法,最好是能拿到一份离魂散来仔细研究。”
程雅音思来想去却毫无头绪,颓然道:“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何时、又被如何下的毒,若说是被人在饮食上做了手脚倒好追查,但我与他在饮食上相差无二,怎么他中了毒,我却无事呢?”
“夫人有所不知,这毒的险恶之处就在于不一定非要内服才能奇效,触碰或是嗅闻亦有同样效果,所以才让人防不胜防。”汪太医思索片刻道,“依我所见,毒定是被下在了裴大人贴身或常用的物件上,夫人应即刻排查所有裴大人平日常用的物件。”
他环顾了一圈,道:“不过毒应该没下在这间房中,否则夫人应该也会中毒。”
程雅音为难道:“实不相瞒,我与他平日并不同房歇息,他的寝房另在别处。”
汪太医闻言,意外地一扬眉。程雅音有些羞窘,但正事耽误不得,便带着他去了裴颂声在院子另一头的寝房。
汪太医不愧常在宫中行走,除了最开始流露出一点诧异之外,便若无其事地从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在房中各处查探起来。
从寝具到置物的架阁都一一查验过,却没有发现异常。
程雅音又将汪太医带到了裴颂声的书房,这回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问题正出在裴颂声惯用的那支笔上,银针一贴上去,很快就泛起了乌色。
汪太医取过一张帕子包住笔杆,拿到灯下仔细查看。
那是一支白玉杆狼毫,玉质温润,靠近烛火时,握笔常执的那处却亮着不正常的光泽,看得程雅音心里泛起一阵恶寒。
汪太医又在书房中其他地方查过,确定有问题的只有这支笔,便将它小心地收入自己的药箱中,说要带回去,试试看能不能查出上面附着的离魂散的成分。
程雅音请他留步,还有一位病人要劳烦他看一看。
程雅音带他去了杜兰心处。
杜兰心正睡着,汪太医把过脉后,沉声道:“的确和裴大人中的是一样的毒。”
果然如此,程雅音忙问:“那她还能治好吗?”
汪太医的表情比刚才给裴颂声诊治时凝重多了,摇头无奈道:“这位姑娘中毒已久,毒素已侵入肺腑,依然回天乏术了。”
兜兜转转,得到的却是一样的结果,程雅音心里的失落无以复加。
送走汪太医时,对方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说道:“夫人莫要丧气,我自然会竭力为裴大人想出解毒之法,但裴府内藏奸人,眼下裴大人又无法亲自捉拿凶手,一切还得仰仗夫人您啊。”
他说的程雅音自然明白,心里也已经盘算过一轮了。
她首先怀疑的是简烛。
她与裴颂声成婚以来一直都是分房睡,这件事情不能传扬,所以内院一向只有二人的心腹能进。揽月和移星绝无可能谋害裴颂声,而若论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裴颂声身边做手脚,简烛首当其冲。
但她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若是简烛的话,他可以做的更隐秘,连物证都不会留下。而她也相信裴颂声,他信任的人,绝不会背叛他。
送走汪太医后,程雅音慢慢走回内院。今夜月华黯淡,长空无星,浓云的阴翳遮蔽月光,整个苍穹之下都笼罩在一片暗影之中。
程雅音想着隐藏在浓雾背后的凶手,想着裴颂声所中的毒,心里越发寒意弥漫。那人好狠毒的手段,竟以笔作凶器,妄图就此折损朝中一员重臣。
他定是知道裴颂声家世不凡,若贸然伤他性命,裴太傅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只会追查到底。所以他用这样阴毒的手法害人,若是得手,不仅裴颂声再也无法追查这桩案子,而且若不是裴家与汪太医有渊源能得他相助,谁会想到裴颂声是被人所害?
一想到裴颂声会和杜兰心一样,丧失所有神智,永远被困在恐惧与痛苦当中,程雅音心中就燃起了一股怒火。
这些失踪案背后的真凶,比当初想的更不简单。
原以为他至多不过是个有些人脉手段的普通人,现在看来,他连大理寺未受理的案子进展都摸得一清二楚,能弄到西域的奇毒,甚至能在朝廷命官的家宅中安插人手,其人必定非富即贵,甚至与官场也有所勾连。
可是现在能与她探讨凶手身份的裴颂声中了对方的招数,不知何时才能清醒。
程雅音看着榻上沉睡的裴颂声兀自愁思,房中另一头的简烛经汪太医的一番诊断后早已自责难当,喃喃啜泣道:“都是我不当心,倘若我能再尽心些,大人也不会糊里糊涂被人所害。大人要是有什么事,我简烛干脆也找根绳子吊死算了。”
程雅音轻斥道:“胡说,你家大人又不是没得救,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
简烛自知失言,自扇了一下嘴,抹着眼泪不吭声了。
程雅音又道:“他的身边一向只有你在伺候,谁能在他的纸笔上做手脚,你可有头绪?”
简烛:“大人伏案时,的确只有我在旁伺候笔墨,但府里文房用具的采买、入库、置换、清洗,种种关节上经手的人也不算少,再说内院也并非时时都有人看守,贼人若有心,偷偷潜进书房下毒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说来,查起来怕是不易。程雅音叹了口气,疲惫地坐在桌旁,支额沉思。
事已至此,总让裴颂声睡着也不是个办法,便让移星把香炉灭了。
简烛看看床上的裴颂声,又看看坐在桌旁的程雅音,问是否要他把大人挪回自己房中,方便她安歇。
程雅音幽幽地说:“不必了,你自己去歇息吧,往后还有的忙呢。”她怕裴颂声一挪就醒过来,今夜是真的没精力招架他了。
简烛担忧地看了一眼裴颂声,但这里是夫人的寝房,他的确不便多留,只好下去了。
程雅音打算今夜就在外间的贵妃榻上将就一晚,揽月取来褥子替她铺好,一边说:“今晚见到的那位汪太医,三年前也曾给小姐诊过病。”
程雅音颇感意外,狐疑道:“怎么会,你会不会是认错了。”
此番事发突然,请汪太医上门前她来不及早做安排,揽月和移星都看见了汪太医的面容,倒是不必担心她们会泄露出去,但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三年前她病重垂危,父亲四处延请名医,那段时间入程府的大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定是其中有与汪太医长相肖似的,所以揽月认错了。
谁知移星也信誓旦旦道:“是真的,我也记得他,因为他的气质很特别,所以我绝不会记错。只是没有想到他竟是太医。”
无亲无故的,汪太医怎么会给她看病,难道是父亲的人脉?
可若是如此,方才见到汪太医时,他怎么半点端倪都不露,好似第一次见到她似的。
程雅音一头雾水,但倦意更甚,她把这些都抛到脑后,打算下次回家问问父亲,便在铺盖整齐的贵妃榻上睡下了。
贵妃榻到底不如床铺舒服,程雅音睡得并不安稳,醒的也很早。
或许是前一阵忙碌太过,裴颂声倒是睡了个长觉,直到外面传来悠悠莺啼之声才渐渐醒转。
他睁眼的刹那,程雅音心里还抱有一丝希望,也许醒过来的就是裴颂声呢?
但看着他的眼神从迷茫到渐渐清明,落到她身上又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柔情,她便知道没可能了,忍不住暗自叹了一口气。
汪太医昨夜临走前特意叮嘱过,裴颂声的病症虽是由于中毒造成的,但和普通的癔症一样,得不能经受刺激。也就是说,这种披着书中人的皮扮家家酒的戏码,程雅音还得和他再来一遍。
好歹是第二次,程雅音不再像前一次一样慌了手脚,迅速调整好心情,抬头对裴颂声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夫君,你醒了。”
裴颂声坐起身来,揉一揉太阳穴,说道:“你给我下药。”
程雅音:……?!
果然裴颂声是疯了不是傻了,这种手段当然瞒不住他。
她刚想开口解释只是普通的安神香,裴颂声却忽然欺近,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自己身前,坏笑着说道:“但你只是让我睡了一觉,果然,你就是舍不得伤我。”
程雅音:“……”
她眼睁睁看着裴颂声用一张清风朗月的脸摆出一副“女人,我就知道你早就爱上我了”的表情,唇角微微抽搐,嗓子眼里跟糊了一团猪油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裴颂声凑过来作势要亲她,她才猛地将他推开,竖掌拦在他身前,“打住,我有正事要跟你说。”
裴颂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程雅音肃容道:“这个家里,有人要害你。”
谁知裴颂声一点意外的神色也无,点点头说:“我知道啊。”
“你知道?”
“就是你啊。”
“……”
裴颂声把她挡在二人之间的手握入手中,笑眯眯地凑近她,带着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一边说话一边撒娇一样地蹭,“但你舍不得杀我,你的心和你的嘴一样软,你是不会真对我动杀心的。”
程雅音感觉,她现在是真有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