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喝了吧?”
轻飘飘带笑的一句话,落在何三耳中却不啻于阎罗判词。
眼看何三的脸僵硬成一敲即碎的面具,连额角都迸出青筋不断抽跳,程雅音轻笑了一声,靠回椅背上,凉薄开口:“肠穿肚烂,我觉得对于背主下毒的人,这样的惩罚也不算冤了他,你说对不对?”
这句话击碎了何三最后的防线,恐惧的眼泪像决堤一样自他双眼哗哗滚落,他一边哭一边不住磕头求饶:“夫人饶命,是小人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求夫人饶我一命!”
程雅音示意简烛拉住他,抬起他一张涕泗横流的脸,冷静地说:“想让我饶你,就把事情原委老老实实说出来。”
于是何三一边抽噎,一边说清楚了这件事的缘由。
半年前,忠义伯的幼子刘昌在酒楼喝多了酒,把一个不慎撞到他的店小二生生打断了腿。
那刘昌本就不学无术,是盛京有名的纨绔,靠着祖辈的功荫才得了个翊麾校尉的官职,在任期间仍旧行事散漫,不仅渎职懈怠,如今还寻衅殴打平民,实在叫人义愤填膺。
于是裴颂声一纸奏疏将此事上告天听,听闻圣上得知此事亦是震怒,不仅革了刘昌的官职,还治了忠义伯一个教子无方之罪。忠义伯府一度沦为盛京笑柄,听说忠义伯气得把儿子打得一个月都下不了床。
刘昌此人颇为荒唐,明明是自己行事不端以至遭罚,却将自己被革职痛打的罪责都怪到了裴颂声头上。他让手底下人找上了何三,许以钱财,把毒药给他,并且教他如何下毒才能不露痕迹。
“毒害朝廷命官是大罪,就为了一点钱财,你便甘愿冒此风险?”程雅音狐疑问道。
何三犹豫片刻,嗫嚅说:“小人欠了一大笔赌债,赌坊的老板说,要是半个月内还不上,就要杀了我老娘……小人走投无路之时,恰好碰上了忠义伯府的人,他说只要小人按他说的去做,他就帮我还赌债,小人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果然如此,程雅音气得笑了一声,简烛听到这里已是气愤至极,狠狠踹了何三一脚,“你这混账,不仅贪财好赌,还伙同奸人毒害大人,罪该万死!”
何三受了他一脚,吭都不敢吭一声,对着程雅音举指发誓道:“夫人,小人发誓,那人把药给我的时候再三保证绝不是害人性命的毒药,只不过会让大人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罢了,小人真的不知会如此严重,若早知道是害人的药,就是让赌坊的人把我全家砍成肉酱,我也不敢下毒害大人啊!”
程雅音冷睨着他,没有说话。
何三说的关于裴颂声弹劾刘昌的事,她也有所耳闻。是有一次回程府看望父亲,听父亲说起的。
说来也巧,刘昌也曾是父亲的学生,他与裴颂声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不过刘昌此人实在是朽木难雕,毫无慧根就罢了,在学堂里不学无术,还四处作弄同窗,父亲忍了半年实在忍无可忍,把他劝退了。
听说后来忠义伯曾有意将这个儿子送去军中历练,但他文不成武不就,实在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若说刘昌会小心眼到因丢了官职而对裴颂声怀恨在心,甚至要使阴招报复,程雅音是相信的。但离魂散不是易得的毒药,连下在什么地方能让人难以察觉都算计好了,以她对那个纨绔的了解,他不像是有此等心计的人。
此事一定另有隐情。
何三还在不停地磕头求饶,额头都红肿渗血了也不敢停下来,生怕少磕一个头便要肠穿肚烂了。程雅音不觉得,他在此种情形下还有胆子隐瞒。
她能问出的也就这些了。转向简烛说道:“把他带下去关起来,明日一早扭送大理寺。”
简烛便要将人提起来,何三扑在地上,两眼通红地望着程雅音:“什么罚我都认,求夫人赐我解药,好歹让我活着进大理寺啊。”
程雅音冷笑道:“根本没有下药,我是诓你的。”
何三愣神的工夫里,程雅音再对简烛嘱咐道:“寻个隐蔽处把他关起来,明日悄悄送去大理寺薛大人手上。切记不能走漏风声,若有人问起,你就说他得了急病,回家休养了。”
“明白。”
简烛利落地堵了何三的嘴,将人拖下去了。
这一番审问耗费了程雅音不少心神,虽然成功抓住了下毒的人,但她的心情却更加沉重。她想着今日听到的话,想着今后有待查证的事情,心里乱纷纷的。
如果刘昌就是使用离魂散毒害裴颂声的幕后主使,那么杜兰心所中之毒,也是他下的吗?
他会不会就是失踪案的真凶?
程雅音想得入神,揽月连唤了她好几声才反应过来,抬头见两个丫鬟都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她摆摆手,抬头望见夜幕上遥挂的几点星辰,惊觉已经这么晚了。
“今晚不用服侍我了,你们各自安歇吧,我有些事要一个人想一想。”程雅音起身回房。
两个丫鬟虽不放心,但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想事情时总不喜欢有人打扰,于是便领命告退了。
程雅音怀着满腹心事回房,一打开房门,便看见本该做戏做全套在自己房中装病的裴颂声此刻正坐在她房中的椅子上,手上握着她的茶杯,对她一笑:“夫人忙完了?真是叫我好等。”
程雅音头皮一麻,又把门关上了。
转身刚迈出一步,身后的门便被吱呀一声打开,裴颂声长臂一伸,拎着她的后衣领又将她提溜进去。
房门嘭地关上,裴颂声将人抵在门上,双臂困在她两旁不让她逃跑,眼神探究地盯着她。
避无可避,程雅音只好迎着他的目光干笑一声,“不是让你在房中等我好消息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若是不来这一趟,还真不知道。”裴颂声回忆着她刚刚扭头就走,一副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样子,眼神愈发不悦,“夫人究竟是想抓贼,还是只是寻个借口疏远我。”
“你瞎说什么呢,好好的我疏远你做什么。”程雅音避着他的目光,迟迟不见他有放开自己的意图,于是决定倒打一耙。
她叉着腰气势汹汹道:“我苦心设计都是为了谁啊,你竟疑我用心,还说什么情深意重,你分明就是不信任我。”
她一硬气,裴颂声果真就慌了,软下声音哄道:“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以后我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程雅音哼了一声,推开他自去桌边斟茶水,方才说了那么一大通话,她早就渴了。
裴颂声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来,双手在她肩颈处揉捏,“这么说夫人是已经抓到那个杀手了?多谢夫人为我解难。”
按在肩上的手温暖有力,程雅音不习惯这样的触碰,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但他手法竟不错,有力的手指将疲惫连同抗拒一同揉散了。程雅音索性闭上眼睛,沉浸于这难得的享受中。
毕竟这辈子没想过裴颂声会给她按肩膀,等他清醒过来可就享受不到了。
“其实还没抓到真正的幕后之人,他只不过买通了府里的下人。要想抓到他,还须从长计议。”程雅音说,“隐门的杀手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所以这段时间我都要专心想对策,未免分心,我们还是分房睡吧。”
“不行。”不意外的,裴颂声否决得很快。
程雅音转头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那个人一日抓不到,你就一日活在危险中,我必须得早些想出对策。性命攸关的事情,你怎么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我的性命有夫人放在心上就够了,夫人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我可以不插手,但分房睡万万不行。”
“可是跟你待在一起我觉都睡不好,养不好精神得话还怎么对付隐门的其他杀手?”
“夫人这话就不对了。”裴颂声煞有介事地摇头,“你不觉得在我怀里睡得更香吗?”
“……”这话程雅音没法反驳,她也没睡过啊。
裴颂声趁机笑眯眯地捏一把她的脸,“夫人在外冲锋陷阵,我负责给夫人暖床,你我夫妻合力,什么妖魔鬼怪都手到擒来。”
程雅音语塞,眼看这人实在说不通,今夜又实在没精力与他多费口舌,气呼呼地挥开他的手,“谁要你暖床啊。”
眼看裴颂声今夜是打定主意不走了,程雅音又不可能真与他同床共枕,心里窝火又不能发出来,只好窝囊地把地盘拱手相让,打算再去外间的贵妃榻上将就一晚。
她走过屏风,裴颂声原本也要跟上来,被瞪了一眼后只好止步,隔着屏风对她说道:“夫人当真要我独守空床?”
贵妃榻上的被褥还没收,程雅音一边整理一边没好气道:“睡你的吧,再说我就把你赶出去。”
这话一点威慑力也没有,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但裴颂声想着她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心中喜欢的紧,于是也没再紧缠不放,顺从地坐到床榻上,“那好吧,我替夫人暖床,夫人夜里若是冷了,记得来找我。”
程雅音没理他,想到他占了自己的床铺,在他清醒之前,她怕是都要屈就在这张小小的贵妃榻上,心里更是气闷。
她这边在重铺被褥,听到屏风另一边裴颂声似乎也在整理床铺,过了一会他问:“夫人这是在床下放了什么?”
程雅音动作一顿,意识到他说的是床下的暗屉。
她睡前习惯看书,睡意上来了懒得将手中的书归置到架子上,便特意找工匠打了个木屉置于床下,里头放着她临睡前习惯看的书。
但她此刻正烦着,不想对裴颂声解释,便没好气地说:“刀枪剑戟,毒药暗器,等你睡着了就弄死你。”
裴颂声在那头笑了,“夫人要杀我,竟还花这么多心思准备花样,果然心里有我。那便让我来挑一个今晚的死法吧。”
程雅音听到他打开暗屉的声音,想着她早已把自己的书都仔细收起来了,没放在里面,便由他去。
暗屉被拉开,手指一一拂过书册的声音传入程雅音的耳朵,最后不知停在哪本书上,久久未动。
程雅音竖耳听了会,裴颂声似乎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她不知是哪本书吸引了他的主义,里面放的只不过是一些游记、诗集、杂记和……!
她把枕头一扔,飞快地跑过屏风,看见裴颂声正拿着那本书,看向她的目光中露着玩味。
“夫人的睡前读物,还真是别具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