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相看”的闹剧告一段落,吴界后来也没有怪她,只是说让她在自己家里怎么小范围的胡闹都可以,不可以再像这样闹大,不可以引人注目,不可以太出风头。
白羽不理解,但吴界给的爱很足,她也照做。
倒是她老师王夫子知道这个事后,狠狠地惩罚了她一顿,给须发花白的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全无儒士风度,指着她骂“简直荒唐”,吴界又提了一堆礼上赶着道歉,最后王夫子罚她把《礼记》抄十遍才作罢。
就这么闹腾着,白羽转眼又快五岁了。
这年临近年关,腊月下旬,白羽要过五岁生辰,她自从被带来这个镇子上,从来没有出去过,从书中和别人嘴里听到的都是临安城怎么繁华热闹,怎么街市灯火如昼,因此十分向往,想去见识一番。
跟吴界说了以后,吴界似乎想了很久才答应带她去城里玩。
于是他们约定好白羽生辰那日出发去临安城,看完晚上的花灯再返回家中。
白羽三岁多的时候,根骨长得差不多了,吴界就开始逼她每日扎一个时辰的马步,随着年龄长大慢慢增加,如今她每日必须扎两个时辰的马步,再打一套拳法。
对此,白羽深恶痛疾。
时间来到腊月二十一日,清早,白羽拿出吴界昨夜送给她的一身衣服,一套粉白色的小袄子,衣襟上绣着一圈金线压纹的腊梅花,裙摆绣着她的属相——一群追逐月亮的小兔子,看起来十分惹人爱。
这是她目前来说最漂亮的一套衣服,白羽很珍惜地穿在身上。
两人吃过早饭后,吴界叫了一辆马车,他们出发去临安城。
城中果然繁华热闹,比之镇子上的路宽敞不少,虽是半上午,但行人和开门做生意的店铺也很多了,时常能看到穿着对应铺子的小二飞奔着去送货。再往楼宇更高的地方走,有装饰华丽的马车出行,有头戴幂篱的临安贵女进出胭脂首饰铺,更有街市宽敞的地方,杂耍艺人驻扎卖弄,火枪在手上旋转出残影,周身环着一人高的光圈。
白羽想起身边这人前世就是做这个行当的,下意识抬头去看吴界。
谁知吴界也在看她,抬眼往那边瞧了瞧,问道:“念儿想去看那个?”
来都来了,白羽点头。
吴界人高马大的,周围人都比他矮一个半个头,他站在外圈倒是能看见,可怜白羽挤在人群里,抬眼全是别人的屁股。
下一刻,视线莫名抬高了,放眼望去全是发顶,白羽惊喜地低下头,看到的也是吴界的发顶,吴界抓住她的两只手说:“现在能看见了吗?”
原来是吴界看她实在太矮,人群又多又密集,挤进去太费力气,于是把她背起来坐在自己肩膀上。
白羽就着这个优势看完了杂耍艺人的表演,托盘伸到她面前的时候,白羽拍拍吴界的头,吴界就递上来了几文钱,她又伸长胳膊放进锣盘里,一阵“叮呤当啷”的声响后,手持托盘的女子冲她爽朗一笑,白羽也很高兴地笑。
后面他们又去了临安城里时兴的糕点铺,白羽吃到了小镇上没有的精致口味,其中一盘栗子糕吴界看她很喜欢,又让店家多打包了几份准备带回去让她慢慢吃。
午饭是在最出名的盛宴楼吃的,吴界痛快地订了一个包厢,白羽看着他出手阔绰就忍不住忧心,今后日子不过了吗?
侍者送来菜单,吴界又大手一挥几乎把招牌菜都点了一遍,白羽这会儿是真怕了,连忙拽住他胳膊说:“够了够了,点太多了我们也吃不完。”
“念儿别担心,今天是你生辰,好不容易来一趟,当然要都尝一遍才满足,不会浪费的。”吴界没听,又加了两道白羽喜欢的菜肴。
甫一上桌,几十道菜铺满了整个桌面,白羽心里暗道吴界奢侈,下筷子的速度一点没慢,每盘菜她都尝了一遍,吃饱了才放下筷子。
下午他们去了梨园听戏,听了一肚子的古典曲目,江湖儿女、恩怨情仇。吴界点了几盘小食,让白羽边吃边听,有一盘炒货很稀有——北边来的松子,吴界想着白羽没吃过这个,也点了让她尝味道。
戏曲唱得悠远绵长,白羽没听过这个,仔细听来也很有乐趣,台上人念唱作打,她很快就进入剧情了。
几个曲目唱完,戏班子退场,听戏的看客意犹未尽,但也有人中途离席,白羽看走的人多,回过头问吴界:“唱完了,我们要走吗?”
旁边桌一个锦衣长袍的公子哥插话:“小姑娘别着急啊,戏唱完了还有好戏没登场呢!你们来得巧,今日正好是‘畅言先生’出场日,上回他的曲目没讲完,大家都等着听后边的,你别看这会儿离开的人多,等一下进来的人更多,出去了再想进来可就难了!”
这“畅言先生”又是哪路神圣?
听着像是个说书的,白羽想见识见识,吴界又续了桌。
一刻半刻后,果然如这锦袍公子所说,偌大的梨园楼顷刻间填满了人,满场座无虚席,后面来得晚的人,就只能站着听,甚至廊道和门口都站有人。
白羽小声跟吴界说:“这‘畅言先生’这么出名吗?这些人竟然都是来看他的场的,比刚才听戏的人多多了。”
“我也不知道。”吴界没听过“畅言先生”的名号,看到这么多人也很震惊。
他们等了没多久,方才的戏台子上抬出来一张长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和一块珠圆玉润的惊堂木,下人刚摆好桌椅,“出将”的帘子后面走出来一个古稀之年白发白须的老者,他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挪开椅子坐下,眯着眼睛环顾四周和楼上,瞧见这么多人后裂开满嘴嶙峋的牙齿笑了起来,老迈的声音里掺着畅所欲言的快意。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感谢各位主顾照顾小老儿生意。”他对着座中众人作了揖,坐下后说:“废话不多说,我们书接上回。上回书说到这叶太后听皇帝的话去劝降自己的姐姐姐夫,她到了才发现姐姐竟然和自己一样身怀六甲,细问时日月份更是震惊,两人月份一致,日期也是相差无几,姐妹俩都很高兴,叶太后还笑言两个孩子要是同时出生就给定下儿女姻缘。”
“可是她这自立为王的姐夫不愿降啊!叶太后舟车劳顿而来,除了养胎,还要惦记着皇帝派给她的任务,每日不厌其烦地劝说姐姐姐夫归顺后皇帝的赏赐和封地都不会差。”
“时间来到她要生产这日,宫里随她出来的宫女和接生嬷嬷有条不紊地安排为她接生事宜,叶太后生的艰难,前文说了她是怀了六个月的身孕跋山涉水来到这藩王起事之地,待了没两个月就要生产。与此同时,她这姐姐也在这一日发动了,两姐妹同时生产,叶太后这边努力了半晌,生下来一看,是个皇子,高兴劲儿还没过呢,产婆伸手一探,当即惊惧跪地,说是个死胎!”
群情哗然!
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这变故一出都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畅言先生也不急,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开始品茶,等待舆情发酵。
他品完茶,咂咂嘴继续说:“叶太后产下死胎,她不敢让这消息传回京去,于是下了死命令让随身的人都把嘴缝上,谁敢透出去半个字,全家老小都会死绝。就这样消息瞒了下来,可是她能瞒过远在京城的皇帝,却瞒不过近在咫尺的姐姐姐夫,叶太后姐姐听说了这事,月子中来到妹妹房中探视,还抱着自己的孩儿,那也是一个男胎,叶太后看着这个和自己孩子同时降生的婴儿,一个想法在心中渐渐成型。”
“姐妹两个一合计,打算使出这招‘李代桃僵’之计。此计能成少不了她姐夫的配合,于是姐姐将这计划告知了丈夫,姐夫一听自己的孩子能成为皇子,甚至是未来的皇帝,这不就是光明正大地拥有了整个天下吗!如何能不同意?三人这么一商量,自立为王的姐夫上了降书,皇帝不费一兵一卒免去一场大战,依言封了这姐夫亲王位,封地和赏赐无数。叶太后任务完成,皇帝又秘密派了人手接她回宫,此事不宜大张旗鼓,皇帝也知道叶太后已产下一子,允诺等叶太后回宫就封这孩子为太子。叶太后返京途中下令秘密处死为她接生的宫女和产婆,回到宫中后,皇帝见了孩子龙颜大悦,立马下旨封叶太后之子太子。太子成年后处事极得圣心,皇帝百年后,太子登基为帝,叶太后名正言顺成为当朝太后,至此‘李代桃僵’一计已成。”
“啪”地一声,畅言先生一拍惊堂木,座中人如梦初醒,纷纷提问道:“那这皇位如今不是换了太后姐夫家来坐了?儿子换人了,皇帝就没怀疑?”
畅言先生老神在在一笑,“如何怀疑?这皇子本来就是叶太后姐姐之子,一母同胞的姐妹,长相自然相似,太子长得像自己的母亲,皇帝又不知太后姐姐有孕一事,自然是无从怀疑啊!”
“那那个封了王的姐夫后面就没说什么吗,皇位已经换成他们家的种了,他没有趁此做些什么?”有人又问道。
“你也说了,皇位已经换成他们家的种了,自己为王,儿孙世世代代都是皇子王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无非是座上皇帝改个姓的事。”畅言先生道。
“先生先生!”有人看畅言先生在收拾东西,急忙跳出来提问:“那换来的皇子成了太子当了皇帝,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知道了又是怎么做的?”
“知与不知他都不会做什么,只会让往事沉寂。”
那人还不死心,又问:“既然当年随叶太后出宫的人都已经死了,这‘换子’一事又是怎么传出来的呢?”
畅言先生起身一拱手,老态龙钟道:“自然是那有心之人翻出来的。各位看客已听了一袭故事,小老儿这便告辞了。”
看着畅言先生走进“入相”的门洞后,白羽久久不能回神,她知道人间帝王极重血统,这故事里太子都已经换成别人了,后来又当了皇帝,那皇室这一脉从这里不就断绝了?除非日后有哪位皇帝绝嗣,再从宗室中抱养先皇帝这一支传下来的子嗣,不过这很难了。
就是不知这畅言先生讲的又是哪朝的秘辛?
白羽感慨完,转身对吴界说:“真是一段奇闻异事,我们走吧。诶,你怎么了?”
白羽跟他说话,吴界像是没听到似的,眉头紧锁,周身疑云重重,跟丢了魂一样,白羽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看他注意力终于转移到自己身上,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走神了。”
“这么好的故事你都能走神?”白羽摇头感叹吴界果然只知道舞刀弄枪。
他们走出梨园,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远处金乌西坠,浓云追捕。两人趁着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找了一家餐馆吃饭。
吃完饭,吴界建议道:“看了花灯我们就回去吧,太晚了不安全。”
今天已经很满足了,白羽乖乖点头同意。
两人来到花灯这条街上,入目是各色各样的灯笼,夜晚烛光摇曳,果然应了“灯市如昼”的说法,临近年关,有很多手艺人也出来开摊,白羽见到了更多样式的漂亮灯笼,吴界给她买了一盏手提的兔子灯。
白羽打着灯笼看到有一个卖糖画的老妇人,她手艺精湛,用一勺糖浆能画出美丽的风景,也能描出眉眼生动的人物,白羽感兴趣地指着摊位对吴界说:“我要那个!”
花灯也看完了,吴界心中越来越不安,他压下焦虑不安的情绪,哄着白羽说:“好,买完糖画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白羽点头,吴界跟着她去了糖画摊,老妇人问白羽:“小姑娘要糖画吗?你想画个什么?”
“想要,我也不知道想画什么。”
老妇人和蔼地笑了笑,看着她说:“那我就给你画个你提着灯笼的画吧。”
白羽看着自己的新衣服和小兔子灯笼,欣然同意。
老妇人还在烧糖作画,吴界就陪着白羽站在旁边等。变故陡生,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的灯市里,一名男子抱着一个包袱在前面撒脚狂奔,一个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子坠在后面叫喊:“别跑,把包袱还给我!那里面是我的全部身家!”
原来是个小贼,眼看人快要经过这里,吴界及时出手三两下制服了这偷东西的贼子,与他同时出手的还有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待那丢了东西的女失主赶上来,拿到包袱后对他们千恩万谢,两人又是同时出声:“不必。”
吴界看了一眼身手不错的斗笠男子,没什么兴趣地转身,那人却一把摘下斗笠,十分震惊地看着吴界,惊叹道:“怎么会是你?”
吴界回头看到斗笠下的真容,心道:遭了!
他二话不说,撒腿狂奔至白羽身后,抄起她就跑。糖画已经画好,一个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小女孩提了一盏兔子花灯,白羽正伸手去接,这一下指尖与糖画错失,糖画腾空,随即摔碎在地上。
白羽叫了一声:“啊,我的糖画!”
“管不了那么多了,念儿抱紧爹!”吴界来不及解释,揽着白羽在人群中发足狂奔,身后那人却如影随形,根本甩不掉。
周围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刚才还同时出手制服贼寇的两人,怎么又开始互相追逐起来了,大家还疑惑着,吴界抱着白羽已经跑出了三条街,身后人紧追不舍。
吴界把白羽抱在身前,让她的手搂住自己脖子,双腿盘在他腰上,紧急叮嘱一句:“念儿抱紧!”然后一提力跃上房顶,身轻似燕地在人家屋顶上跳来跳去。
白羽根本摸不着情况,但她也察觉出危险,本能地抱紧了吴界,整个人牢牢贴在他身前,她的视角里能看见后面那个黑衣男,只见他也很轻盈地跳上房顶,和吴界一起飞檐走壁。
一连跑过好几条街,还是甩不掉那人,白羽突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提着花灯,这点光亮在黑夜中十分显眼,她一狠心一咬牙将花灯扔了出去。
吴界提速,身后那人喝道:“站住,我知道是你!”
吴界充耳不闻,几个起身隐入一条深巷中,黑衣人再追却没看见他的人影,在巷子里来来回回穿梭好几番,假装走出去片刻后又返回,还是没动静,他这才承认自己把人跟丢了,嘴里骂了一句:“该死!”跃上房梁,再没了音信。
白羽屏息心跳如雷地缩在吴界怀里,两人确定外面彻底没了声响后,吴界才从一户人家二楼晒台的柿饼架后面跳出来,又快速离开了这条街。
他们走后没多久,那黑衣人又悄无声息地返回巷子,在吴界刚才躲藏的二楼晒台驻足,看着墙角那枚新嵌的足印,恼怒地掀翻了人家的柿饼架子。
吴界趁着夜色混出城,然后抱着白羽在林间轻身穿梭,白羽下巴压在吴界肩膀上,离得这么近她也没听到他奔跑时急促的呼吸声,越发觉得自己对他误解太深,他的武功明明已经出神入化,轻功更是风过无痕,只是追他们的人到底是谁?
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她?
四下无人,白羽轻声问吴界:“刚才那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追我们?”
“暂时没空跟你解释,那人是我的仇家。”吴界说:“我们回家拿点东西,趁人还没搜过来,连夜就走,再换一处地方居住。”
白羽不再问了,两人回到家后,吴界收拾了行李,白羽看见他又背上那个箱子,提了两包他们的随身物品,然后带着她来到阿香家。
阿香在院子里,吴界没多话,直接叮嘱道:“阿香,劳烦你帮我带话给吴阿姐、王夫子,还有武馆的程老师傅,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从来没见过我们,没有人问那更好,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好,话我会带到的。”阿香一头雾水,看着吴界已经背好的行囊,又看了一眼白羽,问道:“吴大哥,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这是要去哪?”
“我们走了,再会!”吴界不答,抱起白羽就没入夜色中。
白羽隐约听见小胜跑出来哭喊,问阿香她要去哪里?阿香捂住了他的嘴,之后就听不到了。
吴界背着箱子和两个包袱,如同来时一般走出镇子,白羽在他怀里,轻声说:“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没事,爹不累。抱着你走得快!”吴界声音里确实没有一丝疲惫,他扬声道:“念儿,我们父女要开始亡命天涯了!”
明明是一句丧气话,却让他说出了豪情万丈的感觉,白羽心头因为突生变故的惶恐散去了,露出破涕为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