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一夜,荀彧为唐袖检查准备好的行囊。
每多检查一次,就会多出一样忘记携带的物什。先是帷帽,可以阻挡风沙;又是大氅,要替换着穿,防止被风雪染湿……末了,就连熏香都出来,用于祛味,颐养性情。
望着桌案上,那裹布显然已经包容不下、堆积成山的众多物什,唐袖握住荀彧还想再往其中添加的大手。
唐袖笑道:“好了,文若,我带不了这么多东西。就算带得了,我本也是以侍女的身份随行,不好弄得阵仗过大,防止叫别人瞧出端倪。”
“尤其是这熏香。”唐袖将其中的香炉和香片取出来,笑意更甚,“旁人一闻就知晓,这是尚书令荀文若身上的味道。”
荀彧有些怅然地看她,听她一字一句、樱唇一张一阖,只觉得悦耳又动听。
须臾后,荀彧无奈地扬唇:“实在是太久没有再分别,又是你一个人出行,总想着要替你把东西准备得齐全再齐全。”
唐袖感慨:“已经很齐全了。”
说着,她将荀彧按坐在一旁,自己开始挑拣、收拾起来:“大氅就不多带了,本就厚重、庞大,增加负累不说,若遇戈壁,捂在肩头,也闷得慌。”
“胭脂水粉也实在没必要带这么多。于军中还是舒适最重要。一个侍女打扮得那么好看,旁人还以为我想勾引谁呢。”唐袖自嘲地笑起来。
荀彧一本正经地附和:“确实如此。”
“至于帷帽,我也不带了。还是那句话,太大了,放在行囊里不方便。”唐袖将帷帽捡出来,放在另一边。
她捡出来的物什越多,荀彧的表情就越是怜惜、难过。
唐袖见状,去到妆奁前寻寻觅觅半晌,取出另一样物什,扬手对荀彧笑道:“虽然帷帽太大了,但是你提醒了我,去往北地要预防风沙。那便带面巾好了。”
她将面巾折叠整齐,放入包裹内。
荀彧的面上总算轻松一些。
等唐袖收拾得差不多,荀彧反过来,突然抓住唐袖正准备给行礼打结的手。
荀彧哀叹道:“从前,我离家去追随曹公,除了不舍俣俣和窈窈,对你倒谈不上多不放心。因为我很清楚,我终是要走的。可如今,我又总算明白,那互相倾心之人,纵然心里晓得分别是一定的,可仍旧会被感情冲昏头脑,只余浓浓的不舍。”
“阿袖,我们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再分开过。”自唐袖去到许都;自荀彧从军中回到朝堂;自他们分开又重逢;自许都至邺城……
唐袖就静静地听荀彧说,看荀彧面上怅然若失的表情。
她突然感受到因为情爱,带给彼此那种永不想分离的依恋。
荀彧的表情越沉重,唐袖笑得越开心。
到后来,荀彧对于自己发妻幸灾乐祸的表情,只能无奈摇头。
荀彧将唐袖拉进怀里,摩挲着她的发顶,感慨又释然:“罢了,此时本也不是尽述此些的时候。我该只好好地与你说,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奉孝和姜夫人。”
“阿袖,奉孝的存亡就交给你。有劳了。”荀彧郑重其事地一声,若非他抱着自己,唐袖都要怀疑他想朝自己拘上一礼。
唐袖“嗯”声:“我会努力带着自己、奉孝,还有姜袂平安归来的。你在邺城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荀彧也“嗯”,只是抱着她的力道更加重了些。
翌日,晨曦未起,荀彧又亲自送唐袖到军中。因唐袖已经换上了侍女普通的衣裙,荀彧不便与她走得太近,便只是遥遥地目送。
郭嘉与姜袂至。
郭嘉只一眼就望见了远处的荀彧。他歉疚地笑着,对着姜袂近旁的唐袖说道:“为了我,有劳阿袖你和文若了。”
唐袖本也还沉浸在与荀彧离别的愁绪之中。听郭嘉如此一言,极力地抻手,绕过姜袂,虚虚地打了郭嘉一下,嗔怪:“郭奉孝,你说什么呢?先且不谈,你乃文若的至交、姜袂的夫婿,便是你我这些年,难道不算朋友吗?”
“朋友的事,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唐袖抽回自己私人的情绪,和姜袂一起望向郭嘉,只余满心对于抵抗命运的紧张和惶恐。
郭嘉的命运到底会如何,只在今岁。
而郭嘉命运的走向,也间接决定着,荀彧的命运。
大军启程,前往幽州。幽州如今在袁熙的镇守之下,因先前袁尚被曹操大败,无处可去,便只能投靠自己的次兄。
但袁熙的情况,也并不比袁尚的好。袁尚至少保全了自己,家眷虽被曹操擒获,但都关起来,好生地照顾着。而自己的妻子甄宓,在自己仍活着的时候,便被迫改嫁曹操的儿子曹丕。
袁熙只觉得屈辱。
但是,正面对抗。曹操数十万大军,这些年来又屡战屡胜,士气正高,袁熙集所有兵力和袁尚的残部,也都不是对手。
故而,袁熙只能咬碎了牙,在袁尚的建议下,与袁尚一道弃幽州,逃往乌丸。
袁尚说得好听:“我知晓兄长因夺妻之仇,恨不得将曹操大军碎尸万段。可我们总得活命,才有报仇的机会。兄长与我一起去乌丸吧,我们说服蹋顿单于出兵援助。到时重归中原,大败曹操,弟弟愿奉兄长为主。”
只不过,袁熙和袁尚心里都很清楚,他们这一去,也很有可能再回不来。
乌丸到底是异族。
曹操领兵至幽州城外时,才知,幽州如今已是一座无主之城。其中大半城池,都是不战而降。剩下的几座,纵然反抗了,也还是轻易被曹操攻克。
曹操不费吹灰之力,成为了幽州之主。
至于袁尚、袁熙,他们既真逃往了乌丸,曹操也不会放过他们。于如今的曹操来说,袁熙和袁尚是一定要死,但何时死并不十分重要。眼前最重要的是,可假借追击袁熙、袁尚之由,攻克乌丸。
幽州出关往外,便是沙漠戈壁,气候干燥又恶劣。
临行前,无论唐袖还是姜袂,都郑重地又在询问郭嘉:“确定还要随军吗?”
得到郭嘉肯定的回答后,唐袖告诉姜袂,他们三人的行囊能少带就少带些,空余下来的地方都装满水囊。沙漠水少,一定要为郭嘉准备充足的饮用水。再多买些能存放的胡饼、糕点,保证郭嘉可以吃到肠胃适应的食物。
但等真的进入了沙漠,唐袖才知晓,这情况远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艰难。
白日的沙漠,热得让人快要死掉,郭嘉穿着寻常的襦衣,日日都是大汗淋漓。到了晚上,又冷得让人瑟瑟发抖,还没完全干透的汗被冷风吹过,不出两日,郭嘉便染上风寒。
尽管有华佗的汤药帮扶,郭嘉还是肉眼可见地消瘦起来。
姜袂急得团团转。
唐袖告诉她:“记得未来的义领吗?既然古代人不能不穿中衣,那么我们就只给郭奉孝留个中衣衣领,这样实则只穿了一件外衫,应对白日炎热的时候,便勉强可以支撑。”
“至于晚间……”唐袖的话还没说完,姜袂举一反三,“我知晓,学习藏族服饰,可以将稍微厚实的衣服,绑在奉孝腰间,待日落,立马穿上。或者,我就什么都不做,盯着日头,等天快黑了,就去给郭嘉送衣裳。”
“好。”
俩人将将攻克了衣服上的麻烦,水和粮食也成了问题。水带得再多,也是有限定的。供郭嘉一人将就着喝还好,但是等深入荒漠,兵士们寻找水源不及时,需要喝水的人就多了。
当自己的同袍快要干渴而死,郭嘉也做不出置之不理的事情。
故而,水很快就没了。
至于粮食,再能存放的胡饼和糕点,经大漠多日的风吹日晒,早就干硬得如铁一般。郭嘉咬得艰难不说,吃进去了也并不消化。乃至有些无法转化的食物,甚至变成了影响郭嘉肠胃的利器。
郭嘉开始便血,一日数多次大解。
到兵士们寻找到水源,饥饿到杀了战马来吃,郭嘉已经被风寒、肠胃病纠缠久矣。
新的水源,喝下去的第三日,郭嘉开始腹泻。
姜袂询问唐袖:“滤水,我们该如何做过滤器?还有这生水,也是致人腹泻的关键,必须将生水烧开才行。”
唐袖和姜袂说干便开始干。
姜袂寻了木桶,收集了沙石和木炭,没有纱布就扯自己身上的衣裙做过滤网。唐袖组装,在木桶底部挖出一个供干净水流出的孔洞。
她们再架起锅釜,一道为郭嘉烧热水。
郭嘉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倚靠在床榻上,还拿着舆图和军报在阅读。
姜袂端了水进去,二话不说,抢过他手中的舆图和军报,不容置疑道:“天已经全黑了,风也变得喧嚣,气候又干又冷。你什么都不准做了,喝完水,立马躺下睡觉。”
郭嘉央求道:“可是阿袂,我睡不着……”
北地的日出日落时间,和中原的并不相同。
别说郭嘉,饶是姜袂劳累了一日,也做不到躺床就睡。
姜袂正踟蹰间,跟着姜袂进入营帐的唐袖,想都没想到:“阿袂,去找华神医,讨类似安眠药功效的汤药或者药丸、药粉,给郭奉孝喂下去。”
姜袂当即应承:“好嘞。”
徒留郭嘉目瞪口呆:“安、安眠药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