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袂出去拿药,帐门掀起又落下。
郭嘉眼前的景致从帐外的篝火点点、兵士往来,到只余简单的茶案、书桌。
以及那坐在靠床榻稍远茶案后的唐袖。
郭嘉憋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以掌心捂唇,半晌后,咳嗽毕,略有些尴尬地瞥了唐袖一眼,询问:“若是我真死了,阿袖你会好好照顾阿袂的是不是?”
唐袖闻言,这才抬眸看向稍远处的郭嘉。
唐袖有几分嫌弃:“你不死,我也会好好照顾姜袂。”
“那……”郭嘉默了默,而后兀自笑起,“那倒是不错。”
唐袖冷冷反问:“郭奉孝,你是在临终托孤吗?”
郭嘉纠正:“孤一般是指孩子。我是临终托妻。至于奕儿他,已经长大了,他会知晓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的。”
“那你还怪狠心的。”唐袖简单评断。
之后营帐内又恢复安静,静得能听见郭嘉伸手,想要去够被姜袂拿走的舆图和军报,以致衣袂之间、手指与书简之间摩擦的声响。
唐袖就默不作声地看了好一会,到郭嘉几乎得逞。
唐袖蓦地开口:“你就不能不死吗?”
郭嘉被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吓得浑身一凛,习惯性地立马抽回手。
至意识到说话的是唐袖,他细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郭嘉笑说:“这从前我还不信,不过出征北地,再是水土不服,又能如何?现今,我连床榻都很难起,我倒是信了。”
郭嘉垂眸望向自己的掌心,无力握了握:“没有人会比我自己更清楚,我身体的状况。”
“华大夫会比你更清楚。他只要没说你会死,你就一定死不掉。只是,郭奉孝,”唐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既然眼下你已经相信自己或许会死,那就希望你好好听我和姜袂的话。”
“我们不能保证你能活,但至少在你死前,不要辜负我们为救你所做的一切。”不论是唐袖丢下其他人,跟来随军;还是姜袂决心面对自己或许无法承担的失去的痛苦;她们放弃自己喜欢或是能提高生活质量的物什,只为了给郭嘉带水和粮食;过滤水源,将其煮开……
这一切,其实已经比历史上原本救郭嘉的举措,多得多。
郭嘉沉吟了半晌,终是下定决心:“等到达柳城,我会停下来。”
只是,或许那时他已无力回天。
郭嘉不敢明说,唯笑意更甚。
“对了。”郭嘉又在开口,看向唐袖,“阿袖,你一定是和文若待久了。即便不似文若一般日日熏香,这到哪里一坐,哪里便是有芝兰香气。”
“冲人。”郭嘉评价。
唐袖瞋他,继而又忍俊不禁。
她身上有荀彧身上的味道,哪里不好?
很快,姜袂便拿了药粉回来。
姜袂高兴地对唐袖扬手道:“华佗说了,这药一日一次,睡前服下,奉孝定能无梦无忧地一夜好眠。”
唐袖理所当然:“那你给郭奉孝喂下。”
俩人齐刷刷地转眸,目光如炬地看向床榻上的郭嘉。
郭嘉后背阴凉,汗毛直立。他惶恐地开口:“你们要不要小声点密谋给我下药的事情?”
姜袂:“少废话。”
走到床边,姜袂打开药粉,命令郭嘉:“张嘴。”
郭嘉就乖乖地张开嘴巴,而后姜袂把一包药粉全倒了进去。
郭嘉一闭嘴,粉尘顺着唇鼻喷薄出来。
郭嘉莫可奈何:“阿袂,我们下次下药,能稍微秀气一点……”
“吗”字还没出,郭嘉整个人晕晕地倒在了床榻上,莫说看舆图和军报,就连热水都忘记喝。
姜袂怕他唇干,拿了汤匙,一点一点地喂在他唇上。
翌日,郭嘉是被照射进营帐中、过于炽烈的日光,晒醒的。
他下意识地半遮着瞳眸,懊恼地想:就不该任由自己被姜袂和唐袖折腾。这不,昨夜该看的军报,都没看完。
郭嘉稍稍扭头,看见趴倒在自己身侧、抱着水碗的姜袂。
姜袂的脸颊被晒得发光,睫羽闪闪亮亮。
明暗面的交错,使郭嘉恍然,这些时日姜袂同样消瘦了许多。
似乎一晚上都为照顾自己,姜袂并没有爬上床榻。
她也没有喝水,殷红的樱唇发干、起褶。
郭嘉的心上突然有一阵颤动。他既感动、欣喜,又惶恐、愧疚。
于做谋士上,郭嘉向来自信,这世上鲜少有人可出其右。
但作为丈夫,郭嘉常常会想,自己既没有优渥的家世,也没有富裕的钱银,更算不上无微不至,为何能够使得姜袂这样一个单纯、可爱、秀丽的女子,为自己不顾一切。
她抛下了最爱的儿子、 舍弃了闲适的生活、克服了对未知的恐惧……愿意随自己来到这北面苦寒之地吃苦。
难道情爱当真可以使人如此勇敢无畏吗?
郭嘉不禁想,即使为了不辜负这一番情意,他也该听姜袂、唐袖和华佗的话,好好地活下去。
郭嘉轻抚了抚枕边人的脸颊,蹑手蹑脚地艰难下榻,而后寻了件大氅,披在枕边人的身上。
若是他足够康健就好了,此时当还有力气把姜袂抱起来,放到床榻上。
不过,想法虽如此,但真到了这日晚上,郭嘉拿起舆图和军报,又义正辞严地告诉姜袂:“我还有公务需要处理,不能睡,等晚一点,晚一点不用你说,我自己将那什么安、安眠药服下。”
姜袂拗不过他,也反驳不了他冠冕堂皇的诸多大道理,故而纵容了郭嘉一晚。
到第三晚,郭嘉本以为还能如此,结果只是喝了姜袂递来的一杯水,人就没了意识。
第四晚,郭嘉对水有了防备,谁知姜袂又把药下在了马肉汤里。
第五晚,是一个吻。
……待郭嘉与数十万大军终于走出荒漠,去往柳城,郭嘉尽管还是虚弱,咳疾伴随着胃肠不适,但面色红润,两眼炯炯有神,瞳孔里几乎连一根红血丝也看不见。
柳城虽是一座城,物资丰富、来往便利,但实际上只会比荒漠更冷。
明明已是暮春,竟偶尔还有雪花飘扬。
大军于柳城休整三日。
第二日的时候,郭嘉咳疾加重,明明昨夜还只是轻微、短暂的几声。到了早晨,就变为巨咳、长时不止。
郭嘉尚在与曹操议事的时候,更是直接咳出血来。
郭嘉的病情犹如排山倒海而来,到第三日已是面色苍白、瘫倒在床榻上。
华佗告诉他,若是他想活命,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柳城,华佗也同样要留下,直到治医好他,他们才有掉头回去邺城的机会,否则不用上路,郭嘉便会虚弱致死。
至于随军再往前,根本不可能。
曹操也没有任何犹豫,就把华佗留了下来。他甚至自己也想与大军在原地休整,等待郭嘉。
但郭嘉撑着最后一口气,仍是要说:“主公不必担忧。嘉身边有华神医,吾妻,还有一个懂得许多的侍女,定会安然无恙。倒是主公,此次行至柳城难得,定要一举大败乌丸。所谓‘兵贵神速’,主公此时当轻骑从简,直捣乌丸。切莫给敌人反应之机。”
曹操怀着满腹的担心,不得不先行领兵离开。临走前,握着郭嘉的手:“奉孝,你必须给孤活着。若孤回来,你有不测,孤定治华佗与汝妇之罪。”
姜袂听着,还有心情开玩笑:“这霸总语录的对象,是不是有点不对?”
唐袖则是给荀彧写信。信只四个字:奉孝病危。
收到信的那夜,荀彧独自一人待在庭院中。
俣俣和郭奕外出嬉耍归来,见此情状,俣俣忍不住上前笑问:“阿爹是在想阿娘吗?”
荀彧笑容浅淡地摇了摇头。
郭奕则是敏锐,满面的忧色:“义父,是我阿爹……”
荀彧也没想瞒郭奕,坦诚地告诉他:“如今,你父亲只能交给你母亲、你义母和华神医了。我们远在邺城,即使担心,也无有任何用处。”
荀彧说着,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郭奕突然郑重:“若是我阿爹当真有何不测,他此生最幸的几件事中,便是得交义父这样的挚友。”
荀彧不甚明白地看向郭奕。
郭奕道:“我阿爹曾说过,若是这世上有什么人能让他为之死,一者是我阿娘,一则是我,还有一则便是义父。他与义父少时情谊,义父不嫌他出身微寒、不顾礼教,数多年来情谊相交、金钱扶持。更是因义父,他才得遇明主。他曾说,若是有一日他不在了,最想与义父说的便是——多谢。”
听到这个“多谢”,不知是不是郭奕的错觉,总觉得荀彧的眼中多了几许晶莹的异光。
荀彧慨然:“道谢,可真不像你父亲的习惯。”
“但他是真的感激义父。”郭奕强调。
荀彧忍俊不禁:“该是我感激他才对。若非是他,我这一生也不会有跳出礼仪规矩的一刻。因为他我才明白,真正的朋友之谊,不拘于年岁、家世、贫富,便只是互为知己,就足以为对方赴汤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