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彧从关府翻墙遁走一路溜回了自己家中,人刚躺在床上,还没来得及合个眼,天光便已大明。
小厮在屋外催魂儿似的拍门,说是老爷和世子已经在前院等他了。
瞧小厮这哆嗦样,程彧便知道他那倒霉爹又乱发无名火了。他满不在乎地嗤声一笑,仰头躺下,道:“去回程大人,我一会儿去寻荣王殿下,同殿下一起过去。南楚使团八成下午就要到灵沼行宫了,他和怀瑾还有得是事情要打点,莫再白费工夫等我。”
小厮是铁定拗不过他的,只好照着他的原话复述给了程彧他爹程嘉年。
程彧在自己房中眼不见心不烦,只听得前院传来一阵哗然,想来是程嘉年又火冒三丈的在背后骂了他一顿。
他已然悟出心得,这种时候,听见了也最好装作没听见。随后,骏马嘶鸣、驴车辚辚,程嘉年果然懒得搭理他,带着程彣先行离去。
程彧便倒头一栽,直接睡到了日上中天,直到被一声巨响震醒,才不情不愿坐起了身。
自己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正目露凶光地望着他,一脸恨不得把他勒死的表情,不消细看他也知道是荣王本尊大驾光临。他身旁还站着两个一本正经的神策军,正一人抱着个门板罚站似的紧跟在荣王身后。
程彧越过这三人组成的人墙,看着自己那古朴的雕花门如今只余四周的门框,正往内漏着风,眼前不由得一黑,竟又直挺挺地躺下了。
荣王顿时暴跳如雷,怒吼道:“都几时了?!你再不起本王可不等你了,你自己走去灵沼行宫吧!”
他心里记下的夺妻之仇本来就没好利落,最不想见到的就是程容与这个混蛋。奈何他听到程嘉年为了迎接南楚公主,把鸿胪寺和程家的车辆马匹都搬空了,程容与若想寻到一匹好马怕是要颇费一番功夫,这才出于好心领着人来找他。
可是荣王还是高估了程彧的要脸程度,没想到他如此不识抬举,不来迎接自己就算了,竟然还躲在屋里睡得昏天黑地。
护佑南楚公主安危的任务可是乾安帝派给他们两个人一同去做的,这小子想要在他面前耍奸使滑,以此赖在京城躲过一番苦力,那可真是门都没有。
荣王气势汹汹地闯进程家,然而,等到小厮一路领着他来到程彧居住的小佛堂时,他卡在胸口的恶气已在不知不觉中消了大半。
程家清雅,山水景致如画,华靡却不外显,只有程彧所在的这处内院是实打实的朴实无华,虽然不漏风不滴雨,却也只是勉强能住人而已,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一向慈悲心怀的荣王殿下心想着:“指不定这家伙又犯什么错被罚着思过了呢。”
既然都思过了,那他也就不为难这家伙了。
程彧依旧平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像具尸体,说道:“这佛堂内院可是程大人祖上的祖上留下来的基业,宝贝得紧,如今被殿下说毁便毁、说拆变拆,他若得知定要将我打死,既如此,在死前我还是再抓紧时间最后快活逍遥几日,这灵沼行宫我就不必去了,殿下请回吧。”
荣王扶了扶额,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用苦肉计都用到他身上了。
“你这又是什么混账话?”荣王道,“区区一道门而已,在程大人心里怎抵得过你这个宝贝儿子,本王为你作保,你总该放心了吧?”
程彧不情不愿地被荣王的两个随身侍卫架着朝外走,苦笑:“但求荣王殿下保我个全尸就行。”
荣王没再搭理他,按着他的头逼他随自己一路驰骋到了京城郊外的灵沼行宫。
沿路驿站早早就传来消息,南楚这位和亲公主六月底至京城,乾安帝找太常与钦天监的人算了黄道吉日,将她和荣王的婚期定在了冬天,在此之前,公主可先暂住在西郊。
这位南楚公主的美貌声名远扬,荣王殿下又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京城里人人都对这桩婚事津津乐道,都盼着见识二人大婚当天能有多喜庆热闹。
礼部、太常和宗正两寺开春就开始忙活了,再加上公主身份特殊,鸿胪寺也不敢怠慢。
程嘉年身为鸿胪寺卿,这两年迎接大大小小的使团十余个,刚送走西域人又迎来南楚人,忙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今日他领着程彣早早前来又操劳了大半日,灵沼行宫一改往日的风雅别致,处处都彰显出大昭的雍容气度,只需静静恭候那位公主的到来。
自家各忙自家事,程彧和荣王的心思便不在筹备婚事上。
自打两年前起,京城的大小匪徒便层出不穷,如今又有王澄颐遇害这样的惨案,乾安帝愈想愈不安,生怕南楚公主在嫁进来之前就着了什么暗算,届时和亲不成反倒又引起新一轮的昭楚大战。
他唯恐得不偿失,遂出动了大半神策军和十二卫的精锐来看顾南楚公主的起居,而程彧和荣王就是过来指挥调度自己手下这帮懒散惯了的杂兵们的。
二人将马缰一丢,几步登上灵沼行宫的环城宫墙。
荣王迎风远眺南方那一团依稀可见的黑点,双唇紧抿,神情有些郁郁:“使团很快便至。”
“了解,不会出岔子的。”程彧拍了拍他搭在宫墙上的手臂,朝他歪头一笑,“怎么,就快见到你那倾国倾城的王妃了,你反倒不情不愿起来了?荣王殿下,恕臣冒昧,你倒是颇有些不知好歹。”
也不知究竟是谁不知好歹、幸灾乐祸。
荣王将拳头握得咯吱作响,恨恨剜他一眼,阴阳怪气道:“美人如蒲柳,金银散作花,有人视若珍宝,有人弃若粪土。苍天好生不公呐,怎么不叫你也投胎成父皇的儿子?不然这莫大的福气一定得落到你的头上。”
“不敢不敢。”程彧先是垂眸低笑了两声,越想又越觉得有趣,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其实说得也对,只可惜我没荣王殿下这般好福气。”
很快,众人已经可以看清马队的身影了。
早早被派出去迎接使团的神策军分为两列,拦住了入宫大街两侧那些探头探脑的百姓。
众百姓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朝廷这么煞有介事大张旗鼓的张罗,兴致说来便来,很快便万人空巷,数千人围在大街两侧,挤了个水泄不通。
程彧和荣王对视了一眼,有种大事不妙、真要出岔子的预感。
好在这次是二人多想了,一切如常,南楚的使团很快便在万众瞩目下缓缓驶近。
一众南楚使臣骑马在前,生得高颧窄眼,肤色是柔和的暖褐色,鬈曲的头发高高盘起,恰如庙里供奉的佛陀。
百姓见到这些异邦人,方知是南楚人来了,登时便笑呵呵地交头接耳起来,总觉得这些人比后面随行的大象和猴子还好看。
南楚举国之力向大昭求和,所携奇珍异宝自是数不胜数,然众人的心思皆不在此。
他们此刻最期待见到的唯有那位南楚公主,据传她有沉鱼落雁之姿,不少人挤破了头也只为一睹她的芳容。
“来了来了!”不多时,有人指着使团中的一架牛车大喊。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一巨大的鎏金铜辇踏云彩雾般驶来,车身繁花环簇、满载异香,烟黛色的帷幔半遮半掩,其间坐着一位身形纤细修长的女子。
可惜她的脸上也围着绡纱,没人能看清她的面容,只依稀可见她身段窈窕,乌发如炭、浓密如云,露出的一小截藕臂细若凝脂,满是美人风姿。
南楚车队并不会因众人垂涎的目光而有所止步,反倒加快了步伐,生怕他们的公主会被看脏了一样。不多时,队尾驶进了第一道宫门,神策军的列队收束,看热闹的百姓也终于渐渐散去。
虽然没看清真人,但百姓们已然心满意足,左右这位神仙般的公主已经进了城,日后自是各大宴会的常客,不愁听不着什么传奇故事。
铜辇经至三清门下,身为鸿胪寺卿的程嘉年早已携着鸿胪寺的通事舍人[1]亲自前来迎接,正欲向为首的南楚使臣讲述大昭的觐见之礼,顺便再对乾安帝歌功颂德表表忠心,那满脸横肉的使臣却冷哼一声,极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搡开了面前碍事的通事舍人。
使臣耀武扬威般朗声道:“礼有往来,方能致和,失其互敬,和亦难存。久闻贵国自称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却连这点道理也不懂么?”
程嘉年气质卓然不群,通体都透着一股老学究味,向来自视为京城最清雅得体的文人,今日却被这蛮番使臣当面指责失礼,就如同挨了记当头棒喝、被人指着鼻子骂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样,顿时隐火丛生,当下竟拂袖一声冷笑,带着手下人扬长而去。
后方的宫墙上,程彧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荣王亦瞠目结舌:“程大人他……就真这么走了?”
就程嘉年这般宁折不弯的作风,究竟是怎么当了这么多年的鸿胪寺卿还没给大昭惹上一屁股债的?
程彧笑罢又开始心疼起来,他这个爹就是这股子酸腐脾气,受不了一点委屈,往往这种时候,就该程彣出马了。
程彧叹了口气:“程大人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全天下也就只有怀瑾能心甘情愿地给他收拾烂摊子。”
荣王罕见地附和他,点了点头:“也没少给你收拾烂摊子。”
果然,程彣携余下的一小撮人上前,笑意不减,略微欠身道:“不知阁下何意,烦请赐教。”
那使臣得了便宜却不依不饶,见程彣虽然人如谦谦君子,却素净过了头,没什么天潢贵胄的架势,便一声狞笑:“你又是什么东西,也配站在我们公主的车辇面前么?”
程彣眉目不惊,正欲答话,宫墙上却倏地响起戏谑的轻笑,一道清越之音自上传来:“他可是你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我若是你,就立刻跪下来求他饶你一命。”
变故来得突然,使臣团受惊之马般齐刷刷回头望去,便看到了夕阳勾勒出的两道长长的影子,其中一个身形高大、不怒自威,手中正抄着把半人长的大弓,而另一人则没什么正形地倚在宫墙沿,口中打了个呼哨,满脸都是张扬的笑意。
程彣浅浅一笑,对他摇头:“容与,休得胡说,瞧你把这位使臣先生吓得脸色都变了。”
那使臣闻他此言,赶忙理了理自己脸上那些不听话的横肉,大摇大摆地转过身来往路中央一站,叉腰道:“墙上的二位……”
“哟,装腔作势到咱们面前了,如此冒犯挑衅大昭国威,”程彧朝身侧抬了抬下巴,“荣王殿下,你说该当如何?”
使臣双目一缩,看向那红衣猎猎、眉头紧锁的年轻男子,恍然大悟地露出了笑容:“你、你是……”
荣王懒得听他废话,早已眸沉似墨、面若寒霜,手中一抻长弓,取箭搭弦挽弓如行云流水,一字一顿道:“该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