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报声未落,一道鲜红身影已踏着门槛进来。
来人约莫二十岁,金冠束发,身着亲王规制的大红喜袍,却被他周身的寒气衬得失了喜气。
他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秦良身上,眉头微蹙,却无半分厌恶或悲戚。
“秦大人。”他开口招呼,听不出任何情绪,“本王来迟了。”
秦良僵在原地,手还攥着衣袍下摆,半晌才想起拱手,“殿……殿下。”
柳氏猛地抬头,泪水糊了满脸,看见那身红袍时,转头埋进仆妇的臂弯痛哭出声,被秦良厉声喝止:“夫人!”
瑞亲王萧云湛像没看见这场混乱,径自走到厅中,道:“今晨府中宾客满堂,刚要备轿迎亲,便听闻府中出事。
来贺喜的多是宗室与朝臣,若处置不当恐扰了圣听,只得先一一安顿好,换衣不及便直接过来了,望秦大人勿怪。”
这话合情合理,却透着股与周遭悲戚格格不入的冷静。
“殿下言重了。”秦良的声音干涩,“小女……小女之事,让殿下蒙羞了。”
“蒙羞谈不上。”萧云湛淡淡道,“听闻是府上婢女先发现的?”
秦良道:“是小女的贴身婢女,名唤……”
不想却被萧云湛抬手制止,“不必细说,本王稍后自会看卷宗。”他话锋一转,看向裴凛,“这位便是新任大理寺少卿裴大人?”
裴凛拱手:“正是在下。”
“久闻裴少卿断案如神。”萧云湛的视线在他身上停了片刻,“秦娘子之事,还请裴少卿务必查清。
若真是自缢,也得让世人知道缘由;若有隐情……”
他顿了顿,接着道:“也要让本王也知道,是谁敢在圣上钦点的日子里,动瑞亲王府的人。”
裴知微心头微动,他说动瑞亲王府的人,而非动秦家的人,是在强调这桩婚事的分量,还是……?
他方才踏入正厅时,步态沉稳,每一步落下都力道均匀,显然下盘极为扎实,且走起路来几乎听不到声响,说明他的身手绝非常人。
她下意识地将眼前这双靴子与地毯上那半枚脚印对比。
萧云湛身形颀长,目测身高足有六尺三寸,脚长九寸。
而她在闺房发现的那半枚鞋印,根据压痕比例判断,脚长最多八寸半,对应的身高不会超过六尺。
如此一来,萧云湛绝非留下那半枚脚印的男子。
“李捕快,秦府上下的口供都录过了?”裴知微转头盯着他的眼睛。
“尤其是府中男子,昨夜丑时到寅时的行踪,都问过了吗?”
身后的小李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解释,“裴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弟兄仔细查过现场。
门窗都是从里锁死的,窗纸完好,门框也没撬动痕迹。
仵作验得更细,说绳索勒痕是生前形成的,颈后有提空,脚下踏脚凳的高度、鞋印深浅都对得上,连挣扎痕迹都没有。”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现场勘验和仵作的结论对得上,大伙儿都觉得……觉得就是自缢。
所以就没挨个录口供,只问了最先发现的婢女跟一众解下尸体的下人,还有秦大人夫妇。”
“不可如此掉以轻心。”裴知微的声音沉了几分,目光掠过秦朝朝的闺房方向。
“凡事都有例外,或许存在我们尚未想到的可能性,眼下还不能完全排除其他可能。”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却带着坚持。
“麻烦李捕快传令,让秦府所有男子到东跨院等候,女子到西跨院等候,一个都不许漏。
做一遍常规排查,让大家都能说清行踪,再问问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小李闻言怔了怔,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
方才这裴娘子发现了他们没有发现的那半枚脚印,现下又见裴娘子的神色如此郑重。
倒让他心里也泛起嘀咕,难道真有什么遗漏?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办。”他不敢再多想,连忙应下。
看着小李匆匆离去的背影,裴知微轻轻吁了口气。
她并非断定是他杀,只是那半枚模糊的脚印始终在心头萦绕。
可若断定是自缢,矮凳上只留下半枚秦朝朝的脚印,也让她觉得事有蹊跷。
到厅内时,萧云湛正与裴凛谈论着秦府的往来宾客。见她进来,裴凛便顺势问道:“知微,现场有什么发现吗?”
裴知微据实答道:“只是些零碎痕迹,还说不清究竟关紧与否,得凑齐了人证口供才能论得明白。”
萧云湛看向她,嘴角浮起一抹浅淡笑意:“裴娘子倒像是精于查验痕迹的。”
“不过是跟着家父办差时多瞧了几眼罢了。”裴知微垂眸应道,“见得多了,便也记下些辨别的法子。”
“哦?”萧云湛眉峰微挑,“那依裴娘子看来,秦娘子究竟是为何殒命的?”
这话问得突兀,厅内霎时静了下来。
裴知微迎上他探询的目光,从容回禀:“此刻还说不准。
现场瞧着像是自缢,却也有些地方说不通,总得把府里人都问遍了才能有个准话。”
萧云湛颔首,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着:“本王也实在费解,好端端一位待嫁的姑娘家,怎会在大喜前夜走了绝路。”
秦良听着这话,脸色越发难看,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打颤。
柳氏坐在一旁,虽止住了嚎哭,喉咙里仍不时透出压抑的抽噎。
裴凛见状,适时转了话头:“殿下今晨在府中应酬,想来见了不少同僚?可曾听闻什么关于秦家的闲话?”
萧云湛回想片刻,摇了摇头:“众人多是道贺的,没说别的。”
恰在此时,小李匆匆跑了进来,给厅内众人挨个行了礼,才转向裴知微。
“裴娘子,人都按吩咐安置妥当了。”
裴知微点头:“你先去东跨院等着,我这就过去。”
她转向萧云湛,敛衽一礼:“殿下,民女去东跨院瞧瞧。”
裴凛叮嘱道:“仔细些查。”
“是。”
裴知微到了东跨院,只在廊下站定,让小李按顺序盘问众人姓名、差事,还有昨夜丑时到寅时的去处。
自己则在一旁默立着,用眼睛估量着每个人的身量。
东跨院空地上,几十名男子按序站着,神情各有不同。
有的双手交在腹前,一脸坦然;有的却不住地朝四周瞟,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袖口,透着几分慌张。
小李拿着纸笔上前,扬声道:“大伙儿听着,挨个儿报上姓名、在府里当什么差,再说说昨夜丑时到寅时在哪儿,有谁能作证。”
头一个上前的是秦府管家秦忠,年过五十,身量微胖,身高不足五尺五寸。
他朗声道:“老奴秦忠,昨夜在正厅值夜,跟两个小厮轮着守着,他们都能作证。”
裴知微的目光扫过他的脚,尺寸明显跟那枚脚印对不上,便微微点头,示意下一个。
接连几人报完,多是护院或仆役,身高多在五尺八寸到六尺之间。
裴知微的视线在他们的鞋和身形上打转,暗暗记下几个身量跟推测数值相近的,其中有个身形瘦小的年轻仆役格外扎眼。
轮到他时,那仆役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小……小的梁三,是府里的花匠。”
“昨夜丑时到寅时在哪儿?”小李追问。
梁三肩膀猛地一颤,手指绞着衣角:“小的……在自个儿房里睡觉。”
“有人能作证吗?”
“没……没有,小的一个人住。”他声音越发低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裴知微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了片刻。
这年轻人身高约莫五尺九寸,身形单薄,脚上那双半旧布鞋的尺寸,恰好跟她推算的数值差不离。
但她脸上没露分毫,只在小李记录时,轻轻敲了敲纸面,示意把这人标出来。
排查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几个身量符合条件的男子里,大多是护院,虽说脚长相近,身高却超了半寸多。
唯独梁三,神色最是慌张,而且身高脚长都恰在推测的范围内。
等所有人都报完了,裴知微对小李道:“让大伙儿在院里等着,不许乱走动。”说着,目光落在梁三身上,“你跟我来,有几句话问你。”
梁三一听,脸色“唰”地白了,双腿一软差点跪倒,被旁边的捕快扶了一把才站稳。
他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讷讷点头,跟着裴知微往偏院走。
进了偏院,裴知微让左右的人都退下,才缓缓开口:“梁三,你昨夜当真一直在房里?”
梁三双手死死攥着衣摆,指节都泛白了,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小的……小的不敢撒谎。”
“不敢撒谎?”裴知微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可我瞧着,你像是有心事。”
这话像是戳中了梁三的痛处,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眼泪在里头打转:“娘子,小的真没害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梁三带着哭腔道:“小的娘昨日突然咳血,郎中说得抓贵重药材才能续命,可小的……小的实在拿不出钱。
听说……听说娘子院里堆着陪嫁的财物,就想着趁乱去……去拿两件换钱,可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
他哽咽着,声音发颤:“就看见娘子门外站着个男人,娘子亲自打开了房门。
小的以为撞见了不该看的事,吓得魂都没了,哪敢细看,转身就跑了啊!”
裴知微心头一震,追问道:“你确定是秦小姐自愿开的门?那男子身量如何?”
“千真万确!”梁三连连点头,“当时屋里还亮着灯,借着光瞧得清是小姐本人,她站在门内,瞧着挺平静。
那男人……背对着我,看着不算太高,具体模样实在没看清,当时光顾着害怕了。”
裴知微默了片刻。梁三这话,分明是说真有个男人进了秦娘子的闺房。那男子究竟是谁?
她望着眼前这泪人儿,忽然问道:“你跑的时候,还瞧见过别的什么没有?”
梁三愣了愣,茫然摇头:“不……不记得了。当时只顾着跑,脑子里一片空白。”
裴知微点点头,没再往下问,只让他在偏院等着。
她回了东跨院,对小李道:“再细细问问,昨夜有没有人见过生面孔进府。”
来回盘问了几遭,那几个身量合得上的男子,行踪都有人能说清。
其余的男丁,不是身量对不上,就是有确凿的不在场凭据,且都说没见过陌生男子在府里出没。
裴知微立在廊下,望着院里还在等候的众人,心里渐渐有了数,留下那半枚脚印的,不是府里的人。
一个外来的男子,怎会在深夜被秦朝朝亲自请进闺房?为
何除了梁三,再没人撞见?他跟秦朝朝的死,又藏着什么关联?
裴知微深吸一口气,转身往正厅去。
这些发现得跟父亲说,或许从秦良或是柳氏嘴里,能揪出些关于那陌生男子的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