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秦良对着盏早已熄灭的油灯发怔。
柳氏坐在梨花木椅上,手里攥着块素色帕子,边角已被泪水泡得发皱,还在反复摩挲着。
裴知微刚跨进门槛,就见萧云湛临窗站着。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那身大红喜袍上投下细碎光斑,金线绣的蟒纹随着他细微的动作缓缓游动。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眸底还凝着层未散的寒霜,瞧见是裴知微,才稍缓了神色。
“查得怎样?”萧云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指尖却在窗台上轻轻叩着。
裴知微敛衽行礼,拿出在现场描绘的半枚脚印。
“这是在现场地毯上发现的半枚新脚印,按形状看总长该有八寸半。
瞧着是个瘦高男子留下的,身高约莫五尺八寸到六尺之间。
秦府上下的男子,不是身形对不上,就是有实实在在的不在场证明。
只有梁三的身量合得上,可他说没进过内室。”
她又补充道:“方才让人去查了梁三的底细,他在府里做了五年花匠,是出了名的孝子,老娘常年卧病在床。
同院的仆役说,他性子胆小得很,见了主子都不敢抬头,更别说跟秦娘子有什么来往。
昨日他娘确实突然咳血,邻舍都瞧见他忙着去请大夫。”
她顿了顿,继续道:“梁三虽说身形和脚印对得上,可未必就是他留下的。
现场门窗都好好的,没被撬动过的痕迹,屋里也没打斗的样子,更没人听到过呵斥或是呼救声。”
秦良皱起眉:“你的意思是?”
“要是脚印真是梁三的,他深夜潜入秦娘子内室,秦娘子定会厉声呵斥,至少也得惊动院里的丫鬟。”
裴知微条理清晰,“可眼下这些情况都说明,那男子是被秦娘子亲自请进房的,绝不是硬闯进来的。”
她又拿出梁三的口供,道:“而且这点梁三的口供也能证实。他
刚好看到秦娘子亲自开的门,门外站着个男子。
可惜他胆子太小,以为撞见了不该看的,吓坏了,没看清那男子的长相。”
萧云湛接过话头:“这么说,这男子跟秦娘子认识,关系还不一般。”
裴知微心里暗自琢磨,坊间虽传秦娘子有心上人,可梁三见到的男子到底是不是,还真不好说。
要是真有心上人,偏在婚期前夜私会,这胆子也太大了些。
“这么说,是有外人混进来了?”裴凛抬眼看向秦良,“秦府的护院是摆设吗?”
萧云湛见秦良脸上露出愧色,手还微微发颤,便替他说道:“秦大人是世代书香门第,又是言官,向来只知埋头写奏章提建议。
对武学方面实在不内行。
府里的护院也只懂些粗浅拳脚,平日里看个宅护个院还行,真遇上江湖好手或是特意来潜入的行家……”
旁边的衙役们暗自点头,这位秦大人果然是典型的文臣性子,刚直是够刚直,可应变能力差些,也难怪护院跟摆设似的。
柳氏听着这些话,本已止住的哭声又大了起来。
“朝朝是我们唯一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从没跟外男有过牵扯……”
萧云湛点了点那张画着脚印的纸,纸张发出清脆的响声。
“裴少卿,查!哪怕掘地三尺,也得把那男子找出来。”
旁边的衙役们暗自嘀咕,这位瑞亲王莫不是真信了坊间的传言,才对这桩还没定论的命案这么上心?
裴凛转向萧云湛,“殿下,依我看,不如先查查秦娘子有没有相熟的男子。”
萧云湛点头:“把秦娘子的贴身丫鬟叫来。”
不多时,春桃被带到正厅,一进门就跪伏在地,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奴……奴婢参见殿下,参见大人。”
“你叫春桃?”裴知微放缓了语气,“跟着你家娘子多少年了?”
“回娘子,奴婢从八岁就跟着我家娘子,有十年了。”春桃声音发颤。
“那你该最清楚秦娘子的心事。”裴知微问道,“坊间都说你家娘子有心上人,有没有这回事?”
春桃猛地抬头,脸色煞白:“没有!绝对没有!
娘子冰清玉洁,平日里都很少见外男的面,怎么会有这种事?
那些都是市井谣言,万万当不得真!”
“哦?”裴凛挑了挑眉,“可昨夜有人瞧见,有男子进了秦娘子的院子,还是秦娘子亲自开的门。”
“那……那准是看错了!”春桃急得眼泪直流。
“娘子的院子,除了我们几个贴身伺候的,向来不许外男靠近,更别说深更半夜了!”
萧云湛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威压:“本王再问你一次,你家娘子到底有没有心上人?”
春桃被吓得连连磕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咚咚”作响:“奴婢不敢欺瞒殿下!娘子真的没有心上人!
她心里头只有……只有眼下这门快要成的亲事……”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不仔细听几乎辨不清。
裴知微与裴凛交换了个眼神,见春桃神色恳切,倒不像是撒谎,可这事处处透着蹊跷。
裴凛看向萧云湛:“殿下,方才小女已让衙役把秦府所有女仆都请到西跨院候着了。
依我看,该让小女去那边再细细问问,说不定能有新发现。”
萧云湛点了点头:“去吧。”
西跨院的正房里,几十个女仆按着头绪排着队,一个个神色紧张,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裴知微坐在上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诸位不必慌张,今日请大家来,不过是想问些关于秦娘子的事。
谁要是能说些有用的线索,少不了重赏;可要是知情不报,那国法无情,可就怪不得旁人了。”
说罢,她朝小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开始问话。
从负责洒扫的粗使仆妇,到贴身伺候的一等丫鬟,挨个儿上前回话,都说从没见过秦娘子跟外男有过往来。
问到最后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时,那丫鬟缩着脖子,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怯生生地开口:“回……回娘子,奴婢上个月初三,见过一位郎君给娘子递锦盒,可我家娘子没接,这……这算吗?”
“你怎么能确定是上月初三?”裴知微追问,目光落在丫鬟微微发颤的手上。
那丫鬟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才回道:“回娘子,我家娘子平日里参加宴席,身边总跟着春桃姐姐。
就上月初三那天,春桃姐姐染了风寒,身子不爽利,娘子才让奴婢跟着去的,所以这事奴婢记得牢。”
“你看清那郎君的模样了吗?”裴知微又问。
丫鬟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声音细若蚊蚋:“离得远,没瞧清脸面,就见他腰间挂着块白玉佩,瞧着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裴知微心头一动,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袖角,带着这新线索转身回了正厅。
春桃还跪在地上,她便开门见山:“春桃,你可知罪?”
春桃茫然抬头,眼里满是惶恐,声音带着哭腔:“奴婢……奴婢实在不知犯了什么错。”
“方才我们问过府里的其他仆妇,有人说见过有郎君给你家娘子送礼物,可有此事?”
裴知微的语气平静,却带着威严。
春桃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不是说你家娘子没有心上人吗?那怎么会有男子给她送礼物?”
裴凛眉头一皱,声音陡然转厉,惊得春桃身子猛地一颤。
“咚”一声,春桃重重磕在地上,额头撞出一片红印。
“我家娘子真的没有心上人!奴婢万万不敢撒谎!”
“那这些事怎么解释?”裴知微步步紧逼。
春桃哭得喘不上气,抽噎着说道:“是……是有人仰慕我家娘子,可我家娘子从未对他动过心!
那位郎君每次送来的东西,娘子不是直接推回去,就是原封不动送还……”
“你说秦娘子没有心上人,那人也只是单方面仰慕。
那她近来怎么总闷坐着叹气?甚至说过不想嫁的话?”
春桃愣了愣,手指绞着裙角,嗫嚅道:“娘子……娘子是觉得,殿下对她没有半分情谊。”
“哦?”裴知微与萧云湛交换了个眼神。
春桃咬着下 唇,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
“其实刚赐婚那会儿,娘子虽说心里忐忑,可也没说过不愿意。
直到上个月的赏花宴,娘子在回廊上撞见了殿下……”
“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形?”裴知微追问。
“那日廊下就殿下与我们娘子两个人,娘子手里还攥着刚摘的海棠,本想上前见礼,可殿下……殿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就走了。”
春桃的声音越来越低,“娘子回来后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整整一下午。
说殿下眼里根本没有她,嫁过去也是不会有好日子,还不如不嫁……”
厅里静默一片。
裴知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秦娘子不想嫁,并非有什么心上人,竟是因这般委屈。
她偷眼看向萧云湛,见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眸底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嘴唇紧抿着一声不吭。
“那位仰慕秦娘子的郎君是谁?”萧云湛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沙哑。
春桃犹豫了片刻,咬着唇说道:“是……是户部侍郎张大人家的二公子。”
秦良闻言,脸色骤变,猛地一拍桌子:“是他!”
柳氏也一脸惊愕:“怎么会是张家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