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湛指尖捻着那张画着脚印的纸,忽然抬眼看向秦良,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张侍郎家的二公子,张砚之?”
秦良的脸色一下涨成绛紫色,手指死死抠着案几边缘,“是那厮!”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当年漕运贪腐案,老夫与他父亲当庭争执,把他张家贪墨的证据摔在御前,自此便成了死敌。
全京城谁不知道秦家与张家势同水火?那小子竟敢觊觎朝朝,简直是奇耻大辱!”
裴知微曾在邸报上见过漕运案的记载,当年秦良以死谏迫使圣上彻查。最终张家虽未倾覆,却也折损了三位要员,两家的梁子算是结到了根上。
可据丫鬟说,上月初三,张二郎还曾给秦小姐递过锦盒。
在秦、张两家势同水火的情况下,他为何主动与秦娘子有牵扯?”
萧云湛眉峰微挑,将纸递还给裴知微,“以张家与秦家的恩怨,张二郎还敢招惹秦娘子,看来这位张二郎是个胆大的。”
他转身走向门口,大红喜袍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来人。”
周平连忙上前:“属下在。”
“去户部侍郎府,请张二郎来秦府一趟。”萧云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就说本王有话问他。”
周平愣了愣:“殿下,这不合规矩吧?张二公子毕竟是朝廷命官家眷……”
“规矩?”萧云湛回头看他,眸底的寒意让周平瞬间噤声,“秦府的娘子死了,与她有牵扯的男子难道不该来问话?还是说,你觉得本王连请个人的规矩都不懂?”
周平额头冒汗,连忙躬身:“属下这就去!”
看着周平匆匆离去的背影,裴凛低声道:“殿下,张侍郎与秦大人同朝为官,这般行事怕是会……”
他忽然轻笑一声,“本王护短得很,自己的人若是死得不明不白,管他是谁,都得扒层皮来看看。”
裴知微正在整理现场勘验的笔记,闻言笔尖一顿。
她想起那半枚脚印的鞋尖处有云纹痕迹,如今市井男子都爱穿这种带云纹的靴子,云纹绣在鞋尖底部翘起的部位,走路既不硌脚,还能留下云纹痕迹,取“平步青云”的美意,只是纹样繁简、料子贵贱有别。
现场这枚云纹线条简单,瞧着是最常见的款式,可现场她总觉得哪里怪,却偏又一时说不出哪里怪,得找画师现场细节精确画下来稍后才好细细比对。
“父亲。”她忽然起身,“我想再去秦娘子的闺房看看。”
裴凛点头:“去吧,仔细些。”
萧云湛转过头,看着她的背影,“本王与你同去。”
裴知微脚步微顿,回头看他,那双眼眸亮得惊人,不像个刚丧了未婚妻的亲王,反倒像只嗅到猎物气息的狼。
“殿下身份尊贵,去那种地方怕是不妥。”她斟酌着措辞。
“有何不妥?”萧云湛迈开长腿超过她,“本王的准王妃死了,本王去她房里看看,天经地义。”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丫鬟仆妇们见了纷纷避让,大气不敢出。
裴知微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都黏在他们身上,尤其是萧云湛那身扎眼的红袍,与这府里的悲戚气氛格格不入。
“裴小姐似乎对查案很执着?”萧云湛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谈不上执着,只是觉得这是分内之事。”裴知微据实答道,“找出那些被忽略的痕迹,才能还逝者一个公道。每一处细节都藏着真相,能让真相水落石出,便是对死者最好的交代。”
萧云湛挑眉:“哦?那你觉得,这次藏着多少没被发现的细节?”
“一时说不上来。”裴知微走到秦小姐闺房门口,推开门,“除了这半枚鞋印,现场确实更倾向于自缢,可民女总觉得哪里怪的很。”
房间里还保持着原样。
裴知微径直走到地毯边,蹲下身再次查看那半枚脚印,指尖轻轻拂过绒毛,数着云纹的纹路走向,三笔勾勒出的简笔云纹,正是近来京城百姓最爱穿的样式。
萧云湛站在她身后,目光随着她的指尖落在脚印上。
房内陈设雅致,处处透着大家闺秀的精致,确实如先前衙役所说,瞧不出丝毫打斗痕迹。
“李捕快。”裴知微扬声唤道,“府里可有擅长画工的人?烦请叫来一趟,不只这脚印,现场的摆设都要画的丝毫不差才行。”
小李刚应了声“这就去寻”。
萧云湛却忽然开口:“不必了。”
他看向裴知微,目光落在她腰间斜挎的锦包上,“方才看到裴娘子随身携带勘察时记录用的小四宝?可否借本王一用?”
裴知微愣了愣,连忙递过去小卷宣纸、几支狼毫小笔和一碟调好的墨,这些都是她随父亲查案时,专门用来记录痕迹细节的工具。
萧云湛取出宣纸铺在小臂上,又从裴知微的小四宝里捏起一支狼毫,对旁边的小李扬了扬下巴:“过来,背挺住。”
小李愣了愣,慌忙挺直脊背凑过去。
萧云湛将宣纸轻轻按在他后背上,指尖压住纸边防止滑动,低头便在这临时“画案”上落笔。
他站在原地未动分毫,目光只在房内缓缓扫过,笔尖灵动。
先是寥寥数笔勾勒出整个房间的轮廓:门窗的位置、梳妆台的朝向、房梁上红绸悬垂的弧度,连墙上挂着的花鸟图轴边缘的磨损都没放过。
待整体布局落定,他笔锋一转,忽然将地毯上的半枚脚印放大了数倍,绒毛被踩踏后向西北倾斜的角度、云纹线条在转折处的细微震颤、甚至连边缘因受力不均产生的模糊毛边,都用不同深浅的墨色层次分明地晕染出来。
紧接着,他笔尖移向翻倒的矮凳。
那上面半枚属于秦朝朝的鞋印本就模糊,萧云湛却凭着观察将鞋印边缘因蹬踏产生的断裂感都刻画得入木三分。
更是在问过裴知微后在旁边用小字标注了凳脚与红绸的距离。
整个过程不过一炷香功夫,小李的后背已被冷汗浸得发潮,僵硬得像块石板。
萧云湛收笔时,纸上不仅有两处关键脚印的特写,连梳妆台上螺钿首饰盒的开合角度、地毯边缘与床脚的间隙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仿佛将整个房间浓缩在了这张纸上。
“殿下这手画技……”裴知微凑近细看,发现他连矮凳鞋印里嵌着的半根丝线都画了出来,忍不住咋舌,“竟能隔着几步远,把这些细枝末节看得如此分明。”
萧云湛将纸从李捕快背上取下,随手递给裴知微,“闲来无事,练过几年罢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方才在人背上作画的不是他一般。
小李这才敢松口气,后背早已酸得动弹不得,却不敢吭声,只暗自咋舌这位瑞亲王的本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殿下,裴娘子,张二郎来了,就在正厅等着呢!”
裴知微与萧云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冷冽。
“走,去会会这位张二郎。”萧云湛率先迈步出去。
正厅里,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公子正站在那里,面容俊朗,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见萧云湛进来,张砚之慌忙敛衽躬身,“草民张砚之,见过殿下。”
萧云湛没立刻落座,只斜倚在案几边,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盏盖子,青瓷相击发出细碎轻响。
“张二郎。”他声音平平,听不出喜怒,“本王倒是没想到,你还是个胆儿大的。”
张砚之脊背猛地绷紧,额角渗出细汗:“草民……不明白殿下为何有如此之说。”
萧云湛轻笑一声,终于抬眼看向他,“当年你张家在漕运案里折了势,秦家可是头一个递弹劾折的。如今你对着秦家娘子‘仰慕’,就不怕你父亲打断你的腿?”
这话像根针,精准刺破张砚之强装的镇定。
他声音都发了颤:“殿下恕罪!草民对秦娘子……只是远远看着,从不敢有非分之想!上月递锦盒是一时糊涂,她当场就推回来了,草民再没敢靠近过!”
“哦?”萧云湛慢悠悠地在主位坐下,端起茶盏呷了口,“既如此,昨夜丑时到寅时,你在哪?”
张砚之刚松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昨夜……昨夜草民一直在府中读书,有书童为证。”
他话说得急,尾音都有些发飘,落在萧云湛眼里,反倒更显可疑。
裴知微目光落在张砚之脚上那双鞋上,那是一双青色云纹靴,尺寸大了半寸,鞋尖处的云纹繁复精巧,显然是贵价货,虽与现场脚印同属云纹,却比那简笔样式华丽得多。
她朝萧云湛递了个眼色,示意对不上。
萧云湛见状,便摆了摆手:“张二郎先去偏房稍后片刻,若是想起什么线索,随时来报。”
张砚之略有迟疑,但还是躬身告退。
看着他的背影,裴凛沉声道:“秦张两家积怨颇深,他若在案发时段出现在秦府附近,行踪又说不清楚,确实疑点重重。”
萧云湛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着,半晌抬眼道:“周平,去张府一趟。”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把张砚之的书童带来,仔细问问,昨夜张二公子是否真在府中。”
周平领命而去,约莫半个时辰后,果然带着个瑟缩发抖的小厮回来。
那书童不过十三四岁,见了正厅里的阵仗,尤其是萧云湛身上未褪的大红喜袍,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
“你家二郎,昨夜丑时到寅时,是否一直在府中?”萧云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书童顿时魂飞魄散,“回……回殿下,我家二郎昨夜出去了一趟,差不多寅时回来,回来时脸色甚是不好……”
“寅时才归?”萧云湛眉峰微挑,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周平,把张砚之‘请’回来。”
再次被押回正厅时,张砚之的脸色比宣纸还白。
瞥见跪在地上的书童,他喉头滚动了几下,知道再瞒不过,腿一软跌坐在地,双目赤红地看着萧云湛:“是,我昨夜是去了秦府!可我没害她!”
“你深夜去秦府做什么?”裴知微向前半步,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张砚之双手抱着头,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她不情愿嫁给瑞亲王,更不屑与我张家有牵扯……可我就是……就是想最后看她一眼。”
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在墙外站了约莫半个时辰,忽然看见个黑影翻了进去。”
“什么样的黑影?”萧云湛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
“看着身形偏瘦,动作快得像猫。”张砚之努力回忆着,“我以为是她的心上人,是来带她私奔的……我想着她总算能得偿所愿,就……走了。”
萧云湛抬手示意左右退下,从案几上拿起裴知微放在一旁的绘图工具,平铺在桌上:“你再仔细想想,那人翻墙时是左手先撑还是右手?腰间有没有挂什么物件?”
他笔尖悬在纸上,目光沉静地看着张砚之,“一丝一毫都不要漏。”
张砚之虽不解其意,却还是一五一十地描述起来。
萧云湛一边听一边画,不过片刻功夫,一个模糊却能辨清身形特征的人影便出现在纸上:窄肩、长腿,翻墙时并未用手撑墙,腰间似乎挂着什么硬物。
“是这样吗?”萧云湛将画纸递给他。
张砚之看着画上的人影,连连点头:“是!就是这个样子!一模一样!”
“看来,我们得找的,是这么个角色。”萧云湛将画纸递给周平,“拿着这张图,去查近几日秦府附近的可疑人等,尤其是身形相似、穿简笔云纹靴的。”
周平领命而去。正厅里,张砚之还在低声啜泣,秦良夫妇则脸色越发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