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死死盯着张砚之,脸黑得吓人,“你既然看见有人翻墙进府,当时为什么不喊人?哪怕立刻去报官呢?!”
张砚之苦笑着扯了扯嘴角,声音干涩沙哑,全是自嘲:“秦大人,您心里跟明镜似的。我们张家和您秦家,本来就不对付。更别说……我以前还对秦娘子起过不该有的心思……。
那种节骨眼上,我要是喊人或者跑去报官,谁会信我?搞不好,倒成了我故意往秦娘子身上泼脏水,坏她名声!”
他眼底泛起血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再说……我当时……我当时鬼迷心窍,还以为翻墙进去的是秦娘子的心上人……想着她要是能借这机会,摆脱那桩赐婚……也是……也是好的……”
“混账东西!”秦良气得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哐当”一声跳起来老高,茶水泼了一桌,“我秦家世代清流,书香门第!朝朝从小养在我身边,最是知书达理!
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这种私会外男、有辱门楣的丑事?!你、你血口喷人!”他指着张砚之的手指都在哆嗦。
“秦大人息怒!”裴凛一步跨上前,声音沉稳有力,“眼下掰扯这些没用。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翻墙的人。”
他转向裴知微,语气果断,“让张二郎带你去看看那人翻墙的位置,或许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裴知微颔首,紧跟着周平和脚步还有些踉跄的张砚之走出正厅。
后巷狭窄,地面是踩实的黄土,空气里一股子泥土的腥气。
张砚之引着众人走到一处墙角,声音发虚:“那人……便是从这里翻进去的。”
裴知微上前两步,仰头细看。
这段墙足有丈许高,墙顶铺着青瓦。她没急着看墙头,反而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墙根处被张砚之指认的泥土。
俯身细看时,她眼神骤然一凝,泥土里赫然印着半个鞋印!鞋尖处模糊的云纹,与闺房地毯上那枚分毫不差!
“果然有痕迹。”裴知微低语,动作利落地从袖中取出拓纸,小心翼翼地覆在鞋印上,指尖拈着炭笔,屏息凝神地勾勒轮廓,“看这鞋印的深浅和朝向,就是那人翻墙时蹬地借力留下的。”
周平也蹲下身,凑近了仔细比对,咂舌道:“这墙高得很,没点真本事,光靠蛮力可上不去。”
裴知微拓好鞋印,起身沿着墙根缓步搜寻。
果然在潮湿的泥土上,又发现了几处断续的鞋印,从后巷入口一直延伸到翻墙处,甚至从墙内翻出的位置又延续到巷口,清晰勾勒出那人往返的路径。
她加快脚步追到巷口,眼前豁然开朗,东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方才那串指向巷外的鞋印,早已被无数马蹄和脚印践踏得无影无踪。
“此人不仅翻墙而入,更在事成之后翻墙而出。”
裴知微指着最后一枚消失在巷口的鞋印,对周平道:“你看这鞋印的间距,一步都快顶常人两步了,落地又轻,留下的痕迹浅,绝非寻常脚夫或莽汉的体态。”
周平搓着手,面露难色:“可……就算是他留下的,也只能说明他入过府,翻墙这事本身……也不能就咬定他跟秦娘子的死有关啊?”
裴知微点头,“是与不是,尚需查证。”
话音未落,她身形毫无征兆地一晃,整个人如同被风吹起的柳絮,轻飘飘向上掠起,人稳稳立在丈许高的墙头之上!
这一手轻功,快得让人眼花,轻得近乎无声。
周平、张砚之和那几个押解的衙役全都看傻了眼,嘴巴微张,仰着头,半天回不过神。
裴知微立在狭窄的墙脊上,身形稳如山岳,目光锐利如鹰隼,扫向内院深处。
青瓦铺就的墙脊表面平整,但仔细看去,有几处瓦片的边缘,留下了极浅、几乎难以察觉的刮擦痕迹,若非她眼力惊人,几乎就要错过。
“你们看这儿。”她往前轻巧地挪了两步,指尖精准地点过几块青瓦,“这一溜儿瓦上,都有这种极浅的刮擦痕迹,一道一道,间隔均匀。只能是有人踩着这墙头一路走过去,借力时蹬踏留下的。”
周平这才回过神,笨手笨脚地爬上墙头,顺着瓦片痕迹望向秦府内院深处,猛地一拍大腿:“我的天爷!这人是踩着墙头一路走到秦娘子闺房那边的?怪不得护院连个影儿都没看见、屁也没听见!”
“再看这瓦片,”裴知微指着那些被踩踏过的痕迹补充道,“虽有擦痕,却一块都没碎裂。这功夫火候拿捏得太准了,落脚时力道收放自如,轻如鸿毛。这份身手可非常人能及。”
话音未落,她身影又是一晃,如同落叶归根,无声无息地飘落回地面。裙裾拂过干燥的泥土地面,竟连一丝最微小的尘土都未曾惊动。
一行人回到气氛凝重的正厅。
萧云湛的指尖在光滑的案几上不疾不徐地轻叩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目光掠过张砚之苍白如纸的脸,又扫过秦良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
“先把张二郎带下去,安置在偏院,派得力人手仔细看着,不得与外人接触,也不得自戕。”
周平应声上前。
张砚之却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着萧云湛嘶声道:“殿下!草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求殿下一定查明真相,还秦娘子一个清白!她、她绝不是那样的人!”
萧云湛只微微颔首,示意衙役动作。
张砚之被半拖半拽着拉向满月门,身影刚消失在门洞的阴影里,院子里猛地炸开一串急促得如同擂鼓般的脚步声,管家急报:“大人!不好了!户、户部张侍郎到了!”
秦良一听“张侍郎”三个字,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跟张启峰在朝堂上斗了十几年,从漕运案到盐铁专营,桩桩件件都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了。这节骨眼上跑来,不是为他那宝贝儿子张砚之,还能为谁?
萧云湛眼皮都没抬一下,“让他进来。”
身形微胖,脸上挂着官场里修炼出来的、恰到好处的笑容,飞快地扫过厅里打翻的茶盏、狼藉的地面,最后精准地落在端坐上首的萧云湛身上,拱手行礼,姿态恭敬无懈可击:“臣,见过瑞亲王殿下。”
“张侍郎不必多礼。”萧云湛语气平淡得像一潭深水,不起波澜,“侍郎此刻登门,有何贵干?”
直起身,朗声一笑,那笑声却透着一股子假惺惺的热络:“说来惭愧,犬子顽劣不堪,不知深浅,竟冲撞了秦府。
方才听闻殿下在此问话,下官惶恐,特来领他回去,定当严加管教!绝不姑息!”
他转向秦良,又是一拱手,脸上堆满了虚伪的歉意,“秦大人,小儿无知,若有冒犯之处,您大人有大量,万望海涵,本官在此替他给您赔个不是了。”腰弯得恰到好处。
秦良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冷笑,“张侍郎好大的面子!令郎深更半夜在我秦府墙根底下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亲眼看见凶嫌翻墙入府,却藏着掖着不说!谁知道安的什么歹毒心思?这会儿,怕是不能让你就这么领回去了!”
“凶嫌?!”眉毛夸张地一挑,脸上堆满了故作惊讶,“秦大人这话……可就新鲜了!本官分明听说秦小姐是……是自缢身亡,怎地又凭空冒出个凶嫌来?难道说……”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意味深长地在萧云湛脸上溜了一圈,带着试探,“秦娘子的死,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
裴凛眉头紧锁,正要开口驳斥,却见萧云湛不紧不慢地端起手边唯一完好的茶盏,揭开盖子,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香茗,语气依旧听不出丝毫情绪:“张侍郎的消息,倒是快得很呐。”
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僵,随即又像没事人一样迅速堆砌起来,更加热切:“殿下说笑了!
秦府出了这等大事,阖京城怕是都传遍了,臣也是方才匆匆赶来时,在街角茶肆听那些闲人议论了几句,这才知晓犬子也在其中,实在惶恐!”
秦良怒吼:“!你少在这儿装疯卖傻!我看你今天来,根本不是为了你那宝贝儿子!就是想来打探朝朝的死因,好借机搅浑水,往我秦家头上扣屎盆子!”
“秦大人!您这话可就太过了!”猛地收起笑容,脸色一沉,语气陡然转硬,带着官威,“当年漕运的案子,你我之间是有些旧怨,可秦娘子年纪轻轻就这么……香消玉殒,本官心里也是万分痛惜……”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凝固的时刻,门外传来仵作那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殿下,裴大人,秦大人,验尸格目已详细查验完毕!”
厅内针锋相对的两人瞬间被这声音打断,众人齐刷刷循声望去。
只见那老仵作捧着一卷黄纸,脚步沉重地走进来,深深躬下腰,双手将记录呈给萧云湛。
萧云湛接过,目光快速扫过几行关键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顺手递给身侧的裴凛:“你且看看。”
裴凛接过格目,逐字逐句细看。
格目上字迹工整,墨迹犹新,冰冷的文字陈述着残酷的事实:
秦氏朝朝,年十八。颈间勒痕呈环形,宽三寸,深半寸,边缘整齐,与房梁悬绸质地吻合。勒痕处皮表有明显充血反应,确系生前形成。颈后提空处,无二次摩擦痕迹。
全身未见搏斗伤,十指指甲缝内洁净,无皮肉残留。口鼻黏膜干燥,未见异物堵塞。胃容物检验无毒素残留,确系窒息身亡。
“窒息身亡……”一直强撑着的柳氏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软软向后倒去,若非身后仆妇眼疾手快死死扶住,当场就要栽倒在地。
她失神地呜咽着,“那……那便是……真是自缢了?我的朝朝啊……”
“不可能!!”秦良像头发狂的狮子,一把夺过裴凛手中的格目,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他死死盯着那几行字,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反反复复看了三遍,猛地将格目狠狠摔在案几上,“一派胡言!这格目定是有误!这里头定有蹊跷!朝朝绝不会自尽!”
一直沉默观察的裴知微忽然开口,她目光锐利地钉在格目上“边缘整齐”那几个字:“若真是自缢,窒息前身体必有本能挣扎,勒痕边缘应呈不规则的锯齿状,且颈侧受力点往往会有因绳索滑动造成的二次瘀青挫伤。
可这格目上写着‘勒痕平整,无重叠痕迹’……”她抬眼直视仵作,“这未免太过规整,不合常理。”
老仵作被问得一怔,显然没料到这位年轻娘子会注意到如此细微之处,有些窘迫地讷讷道:“裴……裴娘子有所不知,有些死者心意已决,自缢时未作挣扎,或是瞬间气绝,这勒痕便会显得……格外整齐。”
“那踏脚凳上的鞋印呢?”裴知微步步紧逼,毫不放松。
“格目上只说‘鞋印与秦小姐绣鞋吻合’,却未提鞋印的完整度和着力点。
那矮凳上的鞋印,只有右足前脚掌的前半部分清晰,若是主动踩踏借力上吊,至少也应是右足整个前脚掌甚至部分脚心着力,站定后才踢开凳子。
可如今这痕迹,分明像是脚尖在矮凳上仓促一点借力,未等站稳脚跟,便已将凳子踢开。这符合自缢者的行为吗?”
在一旁发出刺耳的冷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呵!裴娘子这话怕是过于牵强附会了!仵作大人验尸多年,经验丰富,难道还不及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懂得多?
依本官看,事情再清楚不过了!”
他转向秦良,语气里带着一种虚伪的惋惜,“秦大人啊,事到如今,铁证如山,再闹下去,于秦娘子清誉、于秦府门楣又有何益?
秦娘子定是与那外男私会,想借机私奔却被无情拒绝,羞愤绝望之下,才自缢身亡。
唉,可怜呐……虽是一时糊涂行差踏错,终究是陛下亲点的王妃,殿下仁厚,想必也不会太过深究。
若执意要查个天翻地覆,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保不住秦家的体面事小,损了天家的颜面,那可就不是秦大人您能担待的起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