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湛的指尖在案几上停了片刻,最终只是淡淡吩咐:“先将格目存档。周平,加派护卫守在秦府内外,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裴知微想说什么,却被裴凛用眼神按住。眼下验尸格目白纸黑字,虽有疑点,终究没有确凿证据指向他杀,再多争执也只是徒增纷扰。
柳氏早已哭倒在椅上,嘴里反复念叨着“朝朝”的名字,字字泣血。
正厅内的死寂没持续多久,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快步进来,尖细的嗓音划破凝重:“陛下口谕:宣瑞亲王殿下、御史大夫秦大人、大理寺少卿裴大人,即刻入宫觐见!”
三人皆是一怔。此事虽牵涉皇家赐婚,却终究是秦府内宅之事,按律应由大理寺勘定后再上奏,陛下此刻急召,显然是已听闻风声,动了雷霆之怒。
萧云湛躬身一礼,语气平静:“臣遵旨。”秦良与裴凛也连忙躬身应下。
那内侍宣完旨便匆匆离去,连口茶水都没敢喝,仿佛秦府的空气里都缠着晦气。
“爹,”裴知微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道,“我在这儿再查查,说不定能有新发现。”
裴凛点头,眉头拧着:“仔细些,别漏了。”
萧云湛临走时回头瞥了眼裴知微手里的拓印纸,目光在那半枚云纹鞋印上顿了顿,没说话,转身跨出了月洞门。
红袍身影一消失,秦府像被抽走了魂魄。
柳氏被仆妇半扶半搀着进了内室,管家指挥着下人收拾地上的碎瓷片,扫帚划过青砖地,发出沙沙的轻响,倒显得更静了。
裴知微捏着那叠拓印纸,从头至尾看了三遍。
“李捕快,”她喊过旁边候着的捕快,“带我去看看角门和巡夜的册子。”
小李赶紧领着她转。
西角门由两个留着山羊胡的老仆看守,说昨夜亥时刚过就上了锁,钥匙由管家亲自收着,寅时才开,绝无异常。
护院头领也赶来回话,说丑时到寅时之间,他们四个在各院巡逻,敲梆子的声音都能传到街口,没听见半点动静。
“后巷那面墙,你们昨夜仔细看过?”裴知微追问。
护院头头挠了挠后脑勺,脸上堆着憨笑:“那儿偏得很,平日没人去。昨夜就远远瞅了眼,墙头上的瓦都没少一块,哪想到会出事?”
裴知微没再追问,转身往后巷去。
那串鞋印随着时间以越发模糊,她蹲下身,指尖顺着云纹的纹路一点点划过去,指腹沾了层细土,却没发现任何新痕迹。
墙头的青瓦亮得晃眼,那些均匀的刮擦痕迹还在。
她纵身跃上墙头,沿着痕迹走到秦小姐闺房后窗,窗棂关得严实,糊窗的云母纸白净得很,没半点破损。
她又花了两个时辰,把秦府翻了个底朝天。哪有半分异常?
日头西落,裴知微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了裴府。
刚进二门,就闻见股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烧透了。
探头一看,果不其然看见娘亲正端着个黑黢黢的盘子从厨房出来,脸上沾着几点烟灰。
“知微回来啦?快尝尝娘给你做的芙蓉糕!你爹刚从宫里回来,你们爷俩儿这是进京头顿饭,娘特意下厨露一手!”
裴知微瞅着盘子里那几块看不出原色的“芙蓉糕”,嘴角微抽。
她这娘啥都好,就是对厨艺有种迷之执着,偏每次下厨都像经历劫数。
去年娘想给爹做寿桃,结果把厨房的梁都熏黑了,最后端出来的东西比这次的还要黑。
“夫人,您歇着吧。”裴凛刚换了身常服从里屋出来,看见盘子里的东西,神色略有些难看,“这些活让刘嬷嬷做便是。”
“那哪行?”燕惊鸿把盘子往八仙桌上一放,叉着腰道,“你们爷俩儿在外头查案辛苦,我总得尽点心意。这糕我跟隔壁李夫人学了三天,特意加了桂花蜜,你尝尝嘛。”
裴知微硬着头皮捏了块,刚咬一小口就被又苦又涩,还带着股烟火气的怪味搅的直瞪眼,简直比药汤子还难咽。
她强装镇定地咽下去,扯出个笑脸:“娘……手艺又精进了。”
裴凛在旁赶紧端起茶杯递过来,借机岔开话:“陛下召我们入宫,话里话外都是让案子快点了了。”
他呷了口茶,声音压得低低的,“瑞亲王是陛下最疼的幼弟,自小就是陛下亲自教养,陛下待他比亲儿子还亲。这次赐婚本是天大的体面,如今出了这等事,京里早有闲言碎语,说秦氏行止有亏,累及亲王颜面。”
裴知微手里的茶杯猛地一晃,茶水溅在袖口上:“陛下就为这个?”
“陛下怒的是这个。”裴凛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个疙瘩,“原话是‘秦氏体弱,不堪拖累亲王’,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让大理寺照着自缢结案。
瑞亲王在宫里跟陛下争了几句,说案子有疑点,陛下没应允,先把我跟秦良打发回来了。”
燕惊鸿在旁听糊涂了,插了句嘴:“秦娘子不是自己上吊的吗?”
见父女俩脸色都不对,识趣地闭了嘴,端着那盘芙蓉糕回厨房,不用问,准是倒泔水桶里去了。
裴知微瞅着爹递来的文书,“秦氏朝朝因病自缢”几个字刺得眼疼。
她亲手拓的鞋印、记的墙头刮痕、验尸格目上那些说不通的地方,在皇权面前竟成了不值一提的尘埃。
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终是没再说啥。
没实打实的证据,说破天也没用。
第二天一早,裴知微起得格外早,换了身素色襦裙,独自去了东大街的小食摊。
她点了碗馎饦、两个胡饼,正埋头吃得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笑:“裴娘子倒是好胃口。”
回头一瞧,只见萧云湛穿着身浅灰色常服,腰间系着块羊脂玉佩,正站在摊边,手里还提着个青布食盒。
晨光落在他发间,褪去了亲王的威严,倒添了几分温润,像画里走出来的世家公子。
“殿下?”裴知微有些愣,手里的胡饼差点掉地上,“您怎么在这儿?”
“听说这家胡饼不错。”萧云湛说得实在,在她对面的条凳上坐下,对摊主扬了扬下巴,“也来碗馎饦,加俩胡饼。”
裴知微挑了挑眉。瑞亲王府的早膳何等精致,哪会稀罕街边摊的粗食?她没戳破,低头继续喝汤。
萧云湛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裴大人刚回京,裴夫人提前来收拾宅子,倒是辛苦。”
“我娘是闲不住的性子。”裴知微随口应着,想起昨夜那盘芙蓉糕,忍不住笑了笑。
“哦?”萧云湛舀了勺汤,慢悠悠道,“我倒听说,裴夫人回京不到一个月,裴府的厨房已经走水两次。上次火势还不小,连武侯铺的巡兵都惊动了。”
裴知微一口汤差点喷出来,呛得直咳嗽:“殿下怎么知道?”
“京里就这点新鲜事,想瞒也瞒不住。”萧云湛放下勺子,目光落在她脸上,“想来裴夫人对京城的厨子还不习惯。”
这话看似闲聊,却让裴知微心头一动。
武侯铺的巡兵归京兆尹管辖,寻常人家走水,断不会传到亲王耳中。
“殿下今日来找我,怕是不只是为了闲聊吧?”裴知微放下胡饼,擦了擦手。
萧云湛抬眸,眼底的笑意淡去,多了几分凝重:“你对秦娘子的死因,有什么看法?”
裴知微一怔:“陛下不是下旨结案了吗?”
“旨意是旨意,真相是真相。”萧云湛的声音低沉下来,“本王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裴知微犹豫了。
她知道父亲的意思,也明白陛下的考量,可对上萧云湛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些被强行按下的疑窦,如同烧不尽的野草,再次顽强地冒出头来。
她深吸一口气,混着食物香气的晨风似乎也无法吹散心头的沉重。
“现场……”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谨慎,“有半枚清晰的云纹鞋印,其形制、尺寸,皆与张砚之口述那‘黑影’的特征吻合。”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过,“后巷墙头青瓦之上,数道刮擦痕迹分布均匀,深浅一致,非轻功卓绝者,绝难留下此等印记。还有……”
她抬眼,目光精亮,“那踏脚凳上的鞋印,只余前半掌着力之痕,形态仓促古怪,全然不似从容自缢者所为。”
萧云湛听完,沉默了片刻,正要开口,忽然见周平急匆匆跑来,脸色凝重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云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裴知微手里的勺子猛地一顿。
萧云湛放下勺子,声音冷了几分:“张砚之出事了。”
“出事?”
“昨夜陛下下旨后便放他回张府,刚出秦府不远,就在巷子里让人捅了一刀。”周平在一旁解释道。
“虽没伤着要害,可到这会儿还没醒。张家的人已经闹到大理寺,一口咬定是秦家报复。”
裴知微心头一震:“有什么线索吗?”
话刚出口,又觉不妥,忙追问:“什么时候的事?现场查得怎么样?”
“丑时前后。”周平接口道,“小的去看过,巷子里乱糟糟的,像是被人刻意破坏过。”
萧云湛望着裴知微,眼神恳切:“我知道你勘验痕迹的本事比旁人强。他们怕是查不出什么,想请你去瞧瞧。”
“行。”裴知微放下勺子,用帕子擦了擦手,“殿下带路吧。去晚了,怕是连最后那点痕迹都被风吹没了。”
萧云湛目光微动,唇角似有若无地扬了一瞬,旋即起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