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骑快马踏碎晨雾,在张砚之遇袭的窄巷口勒住缰绳。
马蹄扬起的细尘尚未落定,萧云湛已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不见半分拖沓。
裴知微紧随其后落地,素色襦裙腰间束着同色腰带,斜挎的锦包随着动作轻晃,里面勘验工具碰撞出轻响。
“殿下,裴娘子,就是这条巷。”周平率先迈步,指着巷内杂乱的黄土地面。
“小的昨夜接到消息就往这儿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搅得不成样子了,是有人拿树枝胡乱扫过,地上痕迹全乱了。”
裴知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窄巷不足两丈宽,两侧土墙斑驳,墙根堆着废弃陶罐与枯柴。
地面是夯实的黄土,因无夜雨浸润,土面干燥松散,却布满了交错的刮痕。
长短不一的树枝划痕纵横交错,将原本可能存在的脚印、拖拽痕搅成一团乱麻,只有零星几处未被扫到的角落,还残留着模糊印记。
“倒算个懂行的。”萧云湛目光扫过巷内,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羊脂玉佩,冷声道:“周平,你带衙役守紧巷口,不管是谁,都不许靠近半步。
裴娘子,你专心勘验,本王同步绘现场图,务必把所有痕迹都记下来,半点都不能漏。”
裴知微颔首应下,从锦包里取出小四宝递过去,自己则蹲下身,指尖先在土面轻轻碰了碰,干燥的黄土一触即散。
她便愈发小心,避开那些明显的树枝刮痕,专挑墙根、陶罐底下这些清扫者容易忽略的地方查。
萧云湛接过小四宝,对身后一个年轻衙役道:“你过来,背挺稳了。”
那衙役连忙上前,挺直脊背不敢动弹,萧云湛将宣纸铺在他背上,指尖压牢纸边,狼毫小笔蘸了墨,先勾出巷子的整体轮廓。
巷口老槐树歪着的枝桠、墙根陶罐堆叠的角度、地面刮痕最密的区域,甚至土墙剥落的砖缝形状,都在笔尖下一一显形,细致得连枯柴捆上的绳结都没放过。
裴知微沿着巷壁慢慢挪,忽然在西侧墙根那捆枯茅前停住,枯茅底下的土面没被扫动过,竟完整印着一枚男子鞋印。
她心头一紧,凑得更近了些:鞋印长约八寸半,鞋尖处的云纹是三笔简笔样式,乍一看和秦府闺房地毯上、后巷墙根发现的那两枚一模一样。
可再盯着看片刻,裴知微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她伸出指尖,轻轻抚过鞋印外侧的泥土:鞋跟处的凹陷偏浅,鞋尖却深得有些反常,像是穿鞋的人脚型跟鞋码对不上,刻意用脚尖用力踩才留下的痕迹。
而且云纹看着像,仔细瞧才发现,比秦府那枚少了一道细微的磨损,那磨损是长期穿着才会有的,绝非新鞋能仿出来的。
这不是同一双鞋,是有人故意穿相似的鞋,留下的伪证。
她刚想起身跟萧云湛说,巷口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张启峰尖利的呵斥,刺破了巷内的安静。
“周平!你敢拦本府?我儿在这巷子里差点丢了命,你们不抓紧抓凶手,倒把我这个苦主父亲拦在外面,大理寺就是这么当差的?”
裴知微抬眼望去,只见张启峰穿着深绯色官袍,身后跟着四五个家丁,个个面带怒色,像是要吃人。
周平拦在巷口,急得额头冒汗:“张侍郎,殿下和裴娘子正在勘验,您再等等,就等片刻……”
“等个屁!”张启峰一把推开周平,径直闯进来,一眼就看见蹲在地上的裴知微。
他扫过裴知微手里攥着的拓纸,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又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整天凑在凶案现场,像什么样子?大理寺是没人了吗,要让你这么个黄毛丫头来糊弄事?”
裴知微慢慢起身,把拓纸小心叠好收进锦包,神色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张侍郎这话不对。查案只看本事,不分男女。倒是侍郎今日这么急着闯进来,是有新线索要告诉我们,还是想过来搅乱勘验?”
“搅乱勘验?”张启峰冷笑一声,手指着巷外,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我儿刚从秦府出来就遇袭,这不是秦家报复是什么?
当年漕运案,秦良把我张家害得有多惨,全京城谁不知道?
如今他女儿私会外男,自缢丢了脸,就想杀我儿灭口,好把脏水泼到别人身上!
你们倒好,不去查秦府,反倒在这巷子里磨磨蹭蹭,不是包庇是什么?”
裴知微挑了挑眉,语气依旧冷静:“侍郎说秦府报复,可有证据?
秦府现在正因秦娘子的事被陛下盯着,稍有差池就是满门抄斩的罪过。
真要报复,大可以找个隐蔽些的法子,何必选在张公子刚离秦府的时候动手?
这么明显的时间、地点,倒像是有人故意栽赃,侍郎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这点蹊跷都看不出来?”
这番话戳中了要害,张启峰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憋得更青了。
可他素来瞧不上女子,哪肯被裴知微驳倒,当即沉声道:“你一个小姑娘家,懂什么官场险恶?
秦良那老东西表面装得刚正,暗地里阴招多着呢!你怕是被他卖了还帮着数钱!
今日我必须带家丁搜巷,你们再拦着,休怪本府上殿参你们包庇凶徒!”
“张侍郎想参谁?”
萧云湛的声音突然响起,冷得像冰。
他刚画完最后一笔,把宣纸从衙役背上取下来,转身时眼底没半点温度。
张启峰方才一进巷,眼里就只有裴知微,根本没细看旁边的人。
这会儿对上萧云湛的目光,才猛然想起自己刚才把“秦氏朝朝私会外男”的话喊得满巷都听见了。
这话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就算秦朝朝真的自缢,也得落个坏名声,而他这个当着亲王的面说这话的人,怕是没好果子吃。
张启峰的嚣张气焰瞬间泄了个干净,脊背下意识绷得笔直,连声音都软了:“殿、殿下……臣只是担心犬子,一时心急,才失了分寸……”
“心急可以,但不能乱了规矩。”萧云湛打断他,语气没半分缓和。
“现场勘验容不得半点干扰,你再敢往前一步,就是干扰大理寺办案。
本王倒要看看,你这‘参奏’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张启峰攥着官袍下摆的手指都泛了白,脸色铁青得吓人,最终只能悻悻地拱了拱手:“下官也是护子心切,还望殿下恕罪。下官这就退到巷口等着,若是查着线索,还请殿下务必告知下官。”
说罢,狠狠瞪了裴知微一眼,带着家丁灰溜溜退到巷口,只敢远远盯着里面。
裴知微凑过去看萧云湛手里的现场图,纸上不仅标了树枝刮痕的分布、枯茅的位置,连她刚发现的那枚鞋印,都精准标在了西侧墙根,忍不住道:“殿下绘图竟这么细致。”
“你勘验的是痕迹,本王绘的是全局,少了哪个都不行。”萧云湛把图册递给她,“你看看,有没有漏的。”
裴知微刚扫了两眼,目光突然落在巷口不远处。
那里有座青砖瓦房,房顶的瓦片铺得整齐,站在上面刚好能俯瞰整条巷子。
再往前些,是那棵老槐树,枝叶长得繁茂,枝桠都伸到了巷顶。
她心里一动:“殿下,我去房顶和树上看看,说不定能有别的发现。”
话音刚落,裴知微的身形就掠了出去。
足尖在土墙轻轻一点,借力跃上瓦房房顶,动作轻得像片叶子。
她在屋脊上站定,目光扫过瓦片,没发现异常,又纵身一跃,稳稳落在老槐树最粗的枝桠上。
树桠上积着层薄尘,风一吹便簌簌往下落,靠近树干的一截枝桠有个浅浅的踩踏痕。
边缘还留着半道鞋尖刮过的浅沟,显然是有人踩着这儿借力时留下的。
痕边缠着块深色衣料,不过指甲盖大小,边缘毛糙,像是被树枝勾住硬生生扯下来的,几根丝线还缠在枝桠的尖刺上,随风轻轻晃着。
裴知微又往枝桠另一侧挪了挪,指尖拨开垂下来的槐树叶,果然在更隐蔽的地方,又发现半个浅淡的鞋印。
土尘落在印子里,让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能看清是男子鞋型,前宽后窄,和巷子里那枚伪造的鞋印,竟有几分相似的弧度。
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混着家丁慌慌张张的呼喊,撞碎了巷里的静:“老爷!是好消息!二郎……二郎醒了!大夫刚诊过,说虽还虚着,可性命总算是保住了!”
张启峰在巷口本就坐立难安,听见这话,哪还顾得上盯梢,伸手就把拦在身前的衙役推得一个趔趄,拔腿就往外冲。
嘴里还不停喊着:“快!赶紧备轿回府!要是再出点什么岔子,我看你们谁担待得起!”
萧云湛抬头望向巷口,又转回头看了眼树上的裴知微,两人目光一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急切。
张砚之是唯一亲眼见过凶手身形的人,如今他醒了,说不定能想起些被忽略的细节。
不管是巷子里那枚刻意伪造的鞋印,还是树上这块碎片,或许都能从他嘴里,找到关键的关联。
“先去张府。”萧云湛把现场图仔细折好,塞进袖中,率先迈步往巷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