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三骑快马行至东大街时,日头已爬过中天。

    巷口胡饼摊的铁板“滋啦”响着,芝麻焦香混着胡麻油的气息飘得老远,挑着青瓷担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咚咚……咚咚……”的声响在人潮里钻来钻去,时而被卖胡姬酒的吆喝盖过,时而又混着孩童追逐的笑闹浮上来。

    闹市不得跑马,萧云湛也只得勒住缰绳放慢速度。

    裴知微端坐马身,素色襦裙的裙摆被风扫过,轻轻蹭着马腹。

    待他们到张府门前时,轿夫刚把轿杆放稳,张启峰深绯色的官袍角便先露出来,管家正躬着身子,双手虚扶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引他下轿。

    “倒真是前后脚。”周平在身后嘀咕着勒住马。

    裴知微抬眼扫过张府门庭。

    门楣上“户部侍郎府”的匾额是寻常黑漆款,没有描金绘彩,两侧石狮也是素面底座,瞧着与侍郎品级分毫不差,可往里走时,裴知微才觉出内里的讲究。

    前院看着朴素,转过月洞门却豁然开朗,六株琼花栽得齐整,枝桠舒展如伞。

    这琼花原产扬州,移栽京城需得冬日裹棉、夏日搭棚,寻常官员家顶多摆两盆盆栽应景,张府却种得这般繁茂,单是养护的开销,便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廊下挂着的鸟笼更惹眼,整体象牙材质,雕刻繁复,绝不是出自一般人之手。

    里面白鹦鹉羽毛如雪,见人来便扑腾着翅膀,竟吐|出“客至,奉茶”的话来。

    裴知微记起去年邸报曾提过,这西域白鹦鹉是大食国贡品,陛下只赏了三位重臣,张启峰并不在其中。

    穿过两道回廊便到卧房外,药气里混着淡淡的檀香。

    裴知微进门时习惯性放轻脚步,目光扫过屋内,卧房不大,陈设却处处透着官宦世家子弟的讲究。

    墙边的书架看着半旧,书脊都包着青布,像是用了有些年头,可架上那方镇纸却格外惹眼。

    那是块通体莹白的和田羊脂玉,雕成卧鹿形状,鹿角的每一根分叉都刻得清晰,玉质温润得能映出人影,最难得的是鹿眼处嵌着两颗极小的金绿猫眼石,随着光影变换流转间竟如活物一般。

    单是那两颗猫眼宝石,就抵得上普通百姓几十年的用度,全长安找不出第几颗。

    窗下的矮几上,静卧着一方端溪砚,竟是极为难得的“蕉叶白”珍品。

    砚台表面泛着如雨后蕉叶般的莹白晕彩,肌理间还隐着细密的“冰纹”。

    据说触|手冰凉,便是盛夏时节也不沾汗,往砚心轻轻呵一口气,便能凝出细水珠,蘸墨时墨汁能顺着冰纹缓缓晕开,写在纸上连墨痕都透着温润。

    端溪砚石本就难得,这“蕉叶白”更是万中挑一。

    张砚之这方“蕉叶白”,观那莹白晕彩的通透度与冰纹之细腻,定是早年采出的顶尖石料所制。

    如此品相,恐是耗费重金、机缘巧合方才能得,寻常官员便是倾尽俸禄,怕也难觅其踪。

    帐子半掩着,张砚之趴在床上,腰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淡红血迹透过纱布渗出来。

    床边穿青布长衫的大夫见了萧云湛,忙躬身行礼:“草民见过殿下。”

    “张二郎如今的状况,能否问话?”萧云湛直奔主题。

    大夫斟酌着回道:“回殿下,二公子意识清醒,短时间问话无妨,只是别让他激动,免得牵动伤口。”

    丫鬟轻轻将帐子往两侧系好,张砚之转过头,看见萧云湛和裴知微,眼神先是瑟缩,随即又添了几分愧疚。

    他想开口,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细弱的声音:“殿……殿下。”

    “离开秦府后,巷子里的事,仔细说。”萧云湛走到床边,目光牢牢锁着张砚之。

    张砚之喉结滚了滚,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刚出秦府那条巷,就觉得后背一疼……然后就晕过去了。这些日子总想着秦娘子的事,心神恍惚得很,没听见脚步声,也没看清是谁。”

    “心神恍惚?”萧云湛追问,“你昨日在秦府,指认了那黑影翻墙的位置。你觉得会不会是凶手怕你看清了他的长相,特意跟出来杀你灭口?”

    这话像根针,猛地扎进张砚之心里。他身子明显一僵,眼神里先涌慌乱,随即却用力点头,声音虽弱却带着几分笃定:“是……是有这个可能!我既指认了黑影位置,他定是怕我记清了什么,才要赶尽杀绝!”

    萧云湛眉峰微挑,往前半步逼近床前,语气添了几分郑重:“你确定是这样?张砚之,你要清楚,你此刻的口供是查案关键。

    若你说假话、给假线索,只会大大增加判案难度,连秦娘子的冤屈都可能无处申诉。”

    这番话如重锤敲在张砚之心上,他脸上的笃定瞬间褪|去,手指紧紧攥着身下锦被。眼神里翻涌着纠结,一会儿看向萧云湛,一会儿又瞟向门边的张启峰,嘴唇嗫嚅着似有难言之隐。

    沉默片刻,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哑着嗓子开口:“我……我在京城没得罪过什么人,唯一牵扯的,不过是先前对殿下的未婚妻多有惦记……

    可我知道殿下您身份尊贵,断不会因这点事就派人伤我。除了那个凶手,再没人会特意来杀我,定是他怕我暴露行踪,才来灭口!”

    裴知微站在一旁,将他这番话里的刻意撇清与强装坚定尽收眼底,他分明是在刻意绕开某些事,却又硬把罪名往“灭口”上推,像是在顺着某个方向引导查案。

    门边的张启峰看得更真切,儿子说话时的眼神躲闪、语气僵硬,哪里是如实供述,分明是藏着不敢说的隐情。

    他心头一紧,忙上前一步拦在床前,对着萧云湛躬身拱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的辩解。

    “殿下,二郎刚挨了刀子,身子虚得很,这几日又总惦记着秦娘子的事,脑子本就昏沉,说的话难免有偏差,当不得真。

    不如先让他歇养几日,等精神好些了,再让大理寺的人来细问?”

    萧云湛瞥了他一眼,语气里浸着几分寒意:“张侍郎是觉得,本王问话不合规矩?”

    “不敢不敢!”张启峰忙摆着手后退半步,腰弯得更低,语气却仍带着几分软中带硬的坚持,

    “只是殿下您也知道,臣这儿子素来胆小,见了殿下这般身份的人,难免紧张说错话。

    若再被殿下追问,万一说错了话,既是对殿下不敬,也恐误了查案。

    再者说,这些凶案勘验、讯问人证的琐事,本就是大理寺的本分。

    您若总亲力亲为,传出去旁人难免议论,要么说大理寺诸官尸位素餐,连这点分内事都要劳烦瑞亲王,要么说臣等当差的无能,倒让殿下为这些俗务费神,实在折辱了亲王体面。”

    这番话绕着弯子摆规矩、讲体面,既没明着赶人,却把“你不该管”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

    萧云湛还未接话,张启峰已猛地转过身,目光落在裴知微身上,方才对亲王的恭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长辈对晚辈的严厉训斥。

    “裴娘子,老夫虽与裴少卿交集不多,但同朝为官数年,论辈分也算你的长辈。

    我朝礼法虽宽,却也没听说过未出阁的姑娘家,整日里往尸案现场跑的!

    自你踏进京城不足两日,做的那些事,那件事是大家闺秀该做的?

    若有心人瞧见,或是传到市井里,不仅你自己的名声要被说坏,连裴家‘清正’的门风,也要被人嚼舌根!”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裴知微腰间的锦包,语气更添几分重责。

    “自古以‘技’涉险、与凶案打交道的,多是贱籍营生,你裴家也是书香官宦门第,怎能让女儿做这等有失|身份的事?”

    “张大人慎言。”

    他话还没说完,萧云湛已往前迈了半步,刚好将裴知微护在身后。

    他身形颀长,带出几分迫人的气势,此时眼眸微眯:“张侍郎是在质疑本王的识人眼光,还是在指责本王请人查案的决定?”

    张启峰一愣,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忙躬身道:“殿下说笑了,臣怎敢质疑您……”

    “裴娘子是本王亲自请来协助查案的。”萧云湛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目光里的寒意又重了几分。

    “张侍郎既知我朝礼法,便该清楚,凶案苦主有男有女,勘验现场、追查真相,本就不该分什么男女。

    再说裴娘子这辨印寻踪的本事,便是大理寺查案多年的老捕头,也未必及得上她半分。本王瞧得上她的能耐,才特意请她来协助查案。

    她凭自己的本事为死者寻公道,凭过人的细致补全查案的疏漏,既没坏了规矩,也没失了分寸,凭什么不能勘验现场?”

    这番话直戳要害,没给张启峰留半分辩解的余地。

    张启峰在官场混了二十多年,素来擅长用体面话打太极,可面对萧云湛这般直白的质问,竟一时语塞。

    他总不能承认,他是怕这姑娘的细致,真查出什么牵扯张家的事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僵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裴知微站在萧云湛身后,目光落在他挡在身前的背影上。

    正午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他发间镀了层浅金,常服衣襟上的暗纹也显露出细腻针脚。

    她自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查案,见惯了旁人对女子涉刑名的质疑。有说“女子心细却胆小,见不得尸身”的,有说“闺阁女不该沾凶案污|秽”的。

    张启峰今日这番训斥,不过是又添了一例。

    方才听着那些话,她心里没半分委屈,只觉得张启峰是怕她查得太细,才拿“身份”“门风”当幌子。

    可此刻萧云湛替她挡下苛责,还把她的“不合时宜”说成“凭本事寻真相”,倒让她生出几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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