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儒山根本不在意沈棣心中如何的惊涛骇浪，亦不怕他猜疑自己的用心，从而产生不必要的想法，心生嫌隙。
许儒山道：“寒门子弟，呵，多么精简凝练的概括了大部分人的一生，何谓寒门？便是家族提供不了任何财富与资源，方方面面的，对文生而言，准备科举考试便就要耗费他们一生的时间，对武生更残忍，战场上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还未建功立业做上人上人的春秋美梦，便已被当作诱饵、弃子，身首异处。”
“谁都无法否认世家子拥有更多的资源，他们不必去求学，天下著作经典早被门人搜集堆于案前，若是从武也不怕，安排从千夫长做起，兵卒的血肉垒搭起向上的阶梯，他们天生应当比寒门子优越杰出。”
沈棣听的心中震撼，无可否认，许儒山说的这些都是实情。
“散布出去的暗探，如果让你选，你会如何抉择？”许儒山突然发问。
沈棣心中自然有他的答案，但他知道那不是许儒山要的回答。
许儒山亦不需要他作答，道：“无可否认，世家子不必忧心柴米油盐，更有时间和精力去学习新的技能，提升个人能力，更重要的是，当寒门生还在为个人温饱而挣扎时，世家子已经开始思虑朝政民生、国家存亡，他们更有思想，也更有能力将想法付诸行动，就像你，想的是如何稳固大瑞河山，令百姓安居乐业，而不仅仅是功名利禄，锦绣前程。”
沈棣闻之心内大震，思绪纷杂。
初时，他并不赞同许儒山物化活人，将寒门与世家如此区分，拉大两个阶级的差距，继而，他又不得不承认许儒山说的对，寒门与世家之间的确不容反驳的泾渭分明，并非他于内心粉饰太平，便能模糊两个阶级之间天堑般的差距。
最后，他荒诞地意识到，若是他出身普通人家，最先想到的会是生存，如何才能独活下去，而非黎民百姓芸芸众生的生死，就像当初阿父战死，沈家势衰，他日日想的便是如何重振家门，支撑起偌大家族，而非如今以战功稳住沈家声势后思虑的大瑞局势。
许儒山话虽残忍，却句句直视客观事实，撕开表面平和，将他一生所见之风景，血淋淋地展现在沈棣面前，逼他面对，迫他抉择。
许儒山暗观沈棣神色，知他已然领会自己话中深意，道：“阿棣，如今，你应当已经明白了，我的选择便是如何能更快达成目的，戎机只能由世家子组成，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为大瑞带来和平。”
那时，寒门将拥有与世家子们平等学习和竞争的机会……
为此，不顾一切爬到高位的他，不惜投入所有的力量，利用身边所有一切能利用的人、物，凡他所失去，皆是必要的付出与代价，他要的平等与自由，是所有人的，包括寒门。
沈棣怔怔，不解：“可我也是世家子，太傅为何信任倚重我？”
为何对我据实以告？为何相信我在知晓了你的目的后，依然会为你所利用、驱使？
所有人都误解了眼前这个众叛亲离、孤寡一生的垂暮老人。
许儒山真正想要的，竟是为所有寒门生铺路，他要真正的平等、自由，为此不惜拉上所有世家子，为他这个疯狂的目标共同殉葬。
许儒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痛：“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为何于千万人中，独独挑中了你。”
沈棣没有接着再问，他一直知道，拥有的越多，付出的便应更多，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平等，需要一代接一代人不懈的努力与追求，其中必然要牺牲一部分人。
许儒山认为，这部分牺牲的人应当是世家子，只有他们有能力带来平等与自由，寒门需要数十上百年做到的事，世家子或许只需十数年。
是吗？或许是，但亦不绝对是……
沈棣诚恳向许儒山道出心中想法：“太傅，我谢您今日坦诚劝告，让我不至蒙于骨里枉做人刀，亦知您希望我心无杂念，动用身边所有力量守护戎机达成夙愿，我不知你为何如此坚信，即便对我据实已告，我仍旧会选择为您所用，但我暂时确实不会拒绝戎机当下所做的一切，我会考虑您说的话，但我最终的选择未必会同您一样……”
我不会抛弃所有，修源、丝萝，他一个都不会舍弃。
许儒山并无不悦，他如今身边已再无旁人了，对沈棣，他视如己出，无所不能信，无有不能言。
“棣儿，你不必多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你心性或许比你自己更甚，你不会背叛我，并且总有一日，你会真正明白我今日所说所想的意义，即便你放不下所谓情所谓义，我亦坚信殊途同归，我们所希望达成的世间是一致的，无论方法……”
……
丝萝与厨娘很快准备了一桌菜，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都是许儒山最爱的菜式，他很高兴，西北边境带回来的烈酒都多喝了几杯。
酒意畅酣，许儒山笑言：“没想到这么多门生里，便属阿萝你最是心狠，跑出去这么多年也不捎信儿回来，哪怕报个平安也是好呀，吾不知这些年你在外面过的如何，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丝萝汗颜，道：“不敢令太傅蒙羞，这些年我一直跟着宁江王世子，他对我多番照拂，是以没受什么苦，您可安心。”
“宁江王世子？叶呈荣那个长年在外，求医问药的小子？”许儒山无所顾忌，对宁江王直呼其名，惊得丝萝赶紧应声。
“是他，不过叶世子如今身子好多了，宁江王把叶氏交给他打理，我便跟着学点皮毛，受益匪浅。”
“唔，不错，有学到东西就好，凡尘皆是阅历，能多走些地方，多体验民生人情，眼界亦能开阔辽远，是不可多得的宝贵经历。”
许儒山暗中瞥一眼沈棣，心中了然。
自丝萝提到这个叶世子开始，眼前的臭小子便明显控制不住表情神色，面目沉凝，不甚畅快。
教过他的喜怒不形于色，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许儒山年过半百，自是过来人，如何能不知他心中所想。
低头再饮下一杯酒，许儒山掩下嘴角不经意的笑意，状似无意道：“棣儿啊，阿萝也回来了，那你俩这婚约什么时候履行哪？”
丝萝不想话题如何能急转直下绕到这上面，面色大囧，沈棣亦牵出几分羞恼：“太傅，休拿我俩打趣，我和阿萝是兄妹，指腹为婚这种如何能做准？”
许儒山皱眉，不满道：“那怎么是打趣，如何做不得准？你俩有婚书在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假？我还是你们阿父请的证婚人呢。”
沈棣和丝萝同时惊愕地看向许儒山。
“这么惊讶做什么？当年你阿父沈殊辞弄个婚书声势浩大的，生怕沈裕反悔，军中同僚人尽皆知，又不是什么秘密。”
许儒山起了兴致，絮絮叨叨开始说起当年，军中你来我往的难忘囧事，如今忆起，那些人音容笑貌，恍如昨日般清晰可寻。
可惜唯独留了他自己，唯独只剩下追忆……
丝萝不知这状况还能说什么，她与沈棣是万万不可能了，推辞拒绝的话无从下口。
许太傅知她阿父叛国之事吗？她是否要找个机会问问他。
丝萝非常清楚许儒山对她和沈棣没有恶意，明里暗处，他一直在保护他们。
在戎机时，许儒山费尽心血培植他们，苦心孤诣多年，却从不于人前显露对他们分毫阴私，只因他们都清楚，太过亲近，会泄露许儒山的计划，让年幼尚不足事的他们成了活靶子。
年岁渐长，他们之间熟悉了许多，谈话也随意了起来，但丝萝始终无法将其真正视为亲近的长辈，多年来高位者的气场不会变，无论他表现地如何和蔼可亲，丝萝心中始终存着与他该有的距离感。
人无分寸，便会失了规矩尺度，沈棣视其为恩师，敬重有加，丝萝便也就将他当作景仰的老师高高捧起。
所以一直以来，她没能向他求证阿父沈裕的真相。
无论许儒山清不清楚事实真相，丝萝心中隐隐预感，他不会跟她说实话，否则早在三年前她离家出走，或者更早，早在阿父出事，他就该找她了。
三年前，她太过惊慌失措，从没想到要来问一问许儒山，如今时间长了，万千疑惑不解都沉淀了下来，丝萝思前想后，认为自己不能问。
阿父沈裕的清誉无论如何不能污在她手中。
倘若真如温沁所说，整个大瑞连同帝王都选择了静默，她为何要主动打破这个平衡，所有人齐心协力掩盖一段真相，必然有它不能见天日的缘由。
她要悄悄的，靠自己查清楚。
心中好一番计较思量，丝萝重又定下心来，偷偷觑一眼沈棣，他竟好似也被婚书的问题难住了，面带羞恼。
许久没见过沈棣这番不知所措的模样了，丝萝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沈棣转而瞪她，微微恼怒：“笑什么？你很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