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府,梵院里,天蒙蒙亮。
年轻的状元郎贺文卿背着手,立在妻子魏氏院中。
屋内隐约听到有个女声在那惊声喊着“鬼啊”“有鬼呀郎君”的昏话。
他蹙着眉头听了一会儿,终于不悦地叫来魏姻的陪嫁丫鬟翠微斥道:“让夫人住嘴,这些话传出去成何体统。”
贺文卿是个饱读圣贤书的持重年轻人,一心只有孔圣人的“不语怪力乱神”,自然不相信这荒诞的鬼怪之说,对于那些痴迷鬼神的愚行,他也是向来看不上眼的。
可他娶的这位夫人魏姻,明明是个官宦家的贵女,却偏偏最是无知愚昧,除了那张脸貌美了些,一言一行实在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过门后,整日里不是躲在府里请些方士道士给她念经,就是听信这些人要行善积德的话,常常买些鱼龟去河边放生,贺文卿为此劝过她几次,但她每每当面对他满口应承,过一阵还是照样我行我素,他不悦,她便装作无辜将他磨进房里……没有办法,他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高兴了。
但最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的,还是魏姻在他行房事的时候,都要在耳边神神叨叨地劝他在朝廷做官,万不可做那等大奸大贪之臣,说那死后会下饿鬼道畜生道的。
他听得既好笑又好气。
只怪当初议亲的时候,见她容色顺眼,便直接跟长辈们应承了这门婚事,如今,贺文卿只能劝自己尽力去容忍她的种种荒谬行为。
翠微却犹豫着道:“姑爷,夫人说的怕不是胡话。夫人自幼年被吓破过胆,白日里不带着平安符都是不敢轻易出门的,若不是邪祟作怪,夫人她昨夜睡得好好的,又怎会莫名魂游出去呢?奴婢听外头人说,那菩萨庙确实不太干净,就说那位五年前吊死的陆举子,原本好好的少年郎,竟然放着功名前程不要,想不开在菩萨庙里放了把火,把自己吊死了,这不就是被鬼怪给迷疯了神智吗?姑爷,咱们还是去请个人来给夫人驱一驱吧……”
哪成想,翠微这话直接招来了贺文卿冷脸:“你说什么?”
翠微一颤,才想起自家姑爷向来不喜身边人说这些,只好低声问道:“不知姑爷可去请了表小姐过来?夫人还在里面等着表小姐……”
贺文卿蹙眉,这位表小姐李嫦,是魏姻的表姐,和魏姻一样对于鬼怪之说深信不疑,他是一向不太待见此人上门的,但想到方才魏姻那张被吓得憔悴的美丽面容,魏姻这人虽说愚昧了些,但在他面前却也是第一次露出这样无助可怜的娇态,贺文卿不由心软了两分。
“我已让人去请了,很快就到。”
这时,又有丫鬟跑来:“大人,夫人说她头疼得厉害,请您进去看看……”
……
贺文卿掀帘进屋的时候,魏姻正失魂落魄地半坐在床头上,手揉着额在那难受哼着,见到丈夫进来忙伸手扯住男人腰带:“郎君,你可为妾身请来高人了么……”
贺文卿平日里是个极讲规矩的丈夫,除了在床榻上不太一般,便是夫妇二人私下里相处,他也是往往衣襟系得一丝不苟,如今即使与魏姻成婚有五年了,也依旧不习惯妻子当着屋内丫鬟仆妇的面这样和他拉扯。
但他涵养又极好,倒也没有当面拂开,只是将魏姻搭在自个腰间的手不动声色地拉开,耐心劝道:“郎中说了,你自以为撞见了神鬼,实则是因你这昨夜入睡时不慎着了风寒,头脑发热,才致神昏脑乱。”
往常见丈夫这样不知趣,魏姻势必要缠着他磨半天,但今日魏姻着实被吓着了,没有心情缠磨,满眼惊惧道:“郎君,我知你一向不喜我说这些,但此次并非是妾身胡言乱语,是妾身昨夜亲眼看到了那些不知是鬼是怪的东西在街上敲敲打打呢,还有那菩萨庙,我刚走近的时候还好好的,可忽然就火光冲天,接着就见陆魂他吊死在了火里……”
贺文卿听她语无伦次地说完,这才横着长眉淡淡安慰道:“这无非是你平日里听多了鬼话,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何况,若昨晚街上真有这等怪事,难不成人家都听不到,就你能看见么?”
魏姻一时被问得答不上来,只好硬着头皮道:“不瞒郎君,妾身已让翠微去查过那个什么断头胡同,陆魂以前竟真的就住在那里,和我昨夜听到的如出一辙……”
“好了。”贺文卿听她越说越荒谬,再持重的人也没了耐性:“这些怪事无非就是那些无知之人自己见识浅薄扯出来的鬼话而已,魏姻,你是我贺家长孙媳,往日你求神拜佛,听信方士道士的无稽之谈我便也容忍了,但此等危言耸听之言你再相信,便和那等无知的市井妇人没有什么两样了。”
魏姻怔怔望着他。
贺文卿说完,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话说重了。
他懊恼地扶了扶额角,平日里他作为言官,被他弹劾的那些官员被他气得口不择言,跳脚动手的大有人在,可他却从来气定神闲,连袍角都没有乱过分毫。
可唯独魏姻,总能给他说得克制不住脾气。
见魏姻依旧一动不动,低头坐在那,她虽一言难尽,但自己把她比作无知市井妇人那番话确实伤了她的脸面。贺文卿叹口气,尽力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耐心替她掖了掖被角:“时辰不早了,我还得上朝,表姐我已让人请来陪你,你今日便安生待在房中养病,别再胡思乱想了。”
贺文卿相貌本就不错,只是平日里气质偏冷淡一些,让人不太敢放肆,如今态度略软些,反倒极温柔。
魏姻却完全无心体会郎君难得的柔情,见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话,便不愿意再搭理他了,支着涨痛的脑袋闭上了眼睛,贺文卿见此,只好让她先歇着,等他晚上回来再说。
魏姻没有理会对方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心绪不宁的,捏着手里的平安符一个劲往自己心口上按。
“夫人,表小姐到了。”
翠微领着一个浑身贵气容貌出众的年轻妇人进来。
正是李嫦。
李嫦的母亲是魏姻的姨妈,由于李嫦母亲早死,她打襁褓时就被魏姻母亲抱在身边抚养,与魏姻自小一起长大,后来姊妹两个陆续出嫁了,也没有断了往来。
“姻儿。”李嫦显然是急急忙忙梳妆赶来的,“我听翠微说,你昨夜里竟在菩萨庙里见着以前在咱们家附学的陆魂了?”
魏姻便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了表姐听,然后紧紧拉住李嫦的手:“表姐,你相信我,我亲眼看到的,绝对并非做梦,我与郎君说,他却不信我,表姐我……我真怕啊……”
李嫦听她说完,却不仅没有露出任何惊讶,反而一脸讳莫地摇起了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魏姻疑惑:“表姐这是何意?”
李嫦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先看了看边上,见丫鬟仆妇们都在外边,只有翠微在边上伺候,便叹息开口:“姻儿你可还记得,你我二人在家中念书时,有次你贴身藏着的帕子遗失,被陆魂拿了去的那桩传闻?”
魏姻不明白表姐怎么会提到那件事。
“起初我还不信的,陆魂那人,性子虽孤僻怪异,但看着也是守礼的,不像是那等手脚不干净的人。”李嫦压低声音,继续说:“可后来我听我兄弟说,他亲眼看见那帕子被陆魂给捡去了,而且还……还见着陆魂他竟然背地里拿着你那块帕子做……做过那种事呢……”
魏姻刚开始没反应过来,等看到李嫦那羞赧神情,已经经历人事的她这才瞬间反应过来。
“也是那时,我才从我兄弟口中得知,原来他早暗地里对你有心思的……”
魏姻皱着眉头,回想起以前在学堂读书时,那个常年面色苍白郁郁寡默的少年。
陆魂比她要小三岁,因着家境不好,他总是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粗布长衫,模样倒是长得十分清秀端正,但性格却很古怪 ,平日一个人独来独往,便是大家去找他说话他也是把头垂得低低的,不回话,好像哑巴了一样。
记得他们之间唯一有过交集的是,有一天她从家中带了糕饼去学堂当早饭吃,大冬天的,见他在一旁吃着粗馍就凉水,一边看书,怜悯他年纪小,无父无母全靠瞎眼的老祖母养大,很是可怜,就好心把糕饼分他吃一点,没想到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一把推开她跑出了学堂,害得所有糕饼全掉地上了,让她那日早饭一口都没有吃着,硬是饿了半日。
后来就在魏姻成婚那晚,也是陆魂中举当晚,他却不知怎么就失心疯了,丧心病狂在菩萨庙放了一把火后便把自己吊死在里面了……
那时魏姻听闻后还感到诧异,颇觉惋惜,可没有想到,他年纪不大,背地里竟是这样一个下流的人。
她一下子连害怕都忘了,只感到恶心不已。
“姻儿,我算是明白了。” 李嫦忽然脸色难看地说道:“陆魂吊死那夜,恰好是你与表妹夫的洞房花烛夜,他生前便对你别有心思,而你却在他惨死的时候与旁人喜结连理,如今怕是心有不甘,要缠着你下去陪他呢。”
“啊?!”
“这样吧表妹,你先歇着,待用完晚膳,我陪你去陆魂家中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