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晚膳,转眼间天就黑了下来,长着一棵百年大榕树的胡同路口处出现了几个人影,正是魏姻和李嫦,她们各自挑着一盏提灯小心走在前头,丫鬟翠微则紧抱着一包袱什么东西不安地跟在两人后面,榕树偌大的树冠形成一片阴影匝地,将她们包裹身下。
这处胡同的地势显得分外瘆人,从高处俯身看过去,正如一个断了的人头,而胡同口刚好是在脖子位置,看着就显得诡异,难怪叫“断头胡同”。
昨天深夜虽下过雨,但经今日烈日晒了一天,路面并不湿。
一阵燥热夜风吹过,慌得翠微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夫、夫人,表小姐,奴婢打听过了,陆举子生前就住在这断头胡同的头穴处。”
“这胡同怎么取个这样的名儿呢,一听就不吉利。”
李嫦在前用帕子掩鼻,认真交代身旁的妹妹:“待会表妹你不要怕,咱们有三个人呢,而且我还让翠微带来了黑狗血,谅他道行再高,也不敢轻易出来作怪的。”
魏姻则满脸紧张地捏紧手中平安符,乖乖对表姐点头。
两主一仆就这么硬着头皮往胡同里边走去。里面都是一桩桩的老房子,有些屋檐都已经没了大半,整个胡同里只住着寥寥几户人家,夜里更显得安静,不见人声。
说来也怪,这会儿虽已经天黑了,但白日的闷热并未完全退去,连夜风都还是燥热不已的,一行人原本都走得有些流汗了,可往胡同里头走了没多久,就感觉到身上竟然一点不热了,甚至后背还隐隐发冷。
方才还拿着帕子拭汗的李嫦,这会儿也收起了手帕。
陆魂家就坐落在头穴处。
月光下,只见几个小院紧挨着,各家院子的门户都紧紧闭着,看着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只有其中有一院人家的篱笆墙外面坐着一个年纪看起来很大的老妇人在那借着月光,吃力缝着一件旧衣。
魏姻和李嫦看着这老妇一个人在月下摸黑补衣,一时俱不敢贸然上前。
李嫦心里虽也有些毛,但还是下意识将妹妹魏姻护在了身后,上前询问道:“阿婆,请问陆举子生前可住在这里?”
老妇人不知是年纪大了听不到还是怎么着,没有反应。
魏姻和李嫦于是哆哆嗦嗦去看老妇人脚下。
月光照出了老人的苍影。
李嫦放心了,又大着胆子问了两遍。
老妇人这次听见了,抬头张望,然而对方的脸很快就让魏姻李嫦两人倒吸了口凉气。
老妇人看上去年纪大的很,足像是上了百岁,脸皮皴的完全跟老树皮一样了,又皱又褐黄,看得出来年轻时候一定风吹日晒劳作得极为辛苦的。
老妇人没有言语,而是抬起一双昏聩老眼逡着魏姻和李嫦看。
李嫦提着胆子,出声:“我家姓魏,陆举子以往在我魏府学堂读过书的。”
老妇人恍然大悟,双眼立刻不再迷蒙了,忙道:“原来是魏小姐,老妇人我记得的,以前陆家那孩子确实是在魏府读书的。”
魏姻看她说话正常,胆子便大了起来:“阿婆认得陆魂?”
“认得认得。”老妇人看二人虽周身富贵逼人,但却举止亲和,便什么都说了,“魏小姐,我就住在陆举子的隔壁,与陆家也是同姓,以前陆老夫人还在世时,就听老夫人提起过,说若不是魏家的老大人慈悲,她那可怜的小孙子怕是连书都读不起,更何论日后功名呢,你们看,隔壁那个里面有个大槐树的院子就是陆家了……”
魏姻顺着这位姓陆的老妇人所指的方向仰头一看,果然有一极大的槐树正冲天从隔壁低矮的院子里冒了出来,如今盛夏,月亮明亮,可以看见槐花开得一簇簇一团团的,如同云雾缭绕的仙树一般。
陆家院子并未锁门,只是轻轻虚掩着,陆阿婆直接走过去将院门推开,多年未有人住,院子里虽屋舍简单,但却意外的干净整洁,单就槐花散落了一地。
“老妇平日里闲着也无什么事做,便偶尔将这院子收拾了一下。”陆阿婆说着,便深深叹口气:“说来陆举子,也是老妇看着长大的,实在是我见过最孝顺的孩子了。他双亲早亡,家里只剩下他和老夫人,老夫人又眼瞎,他那些年,不但要顾着读书,还要伺候老夫人,记得七岁那年,他为了给老夫人炖鸡补身子,滚水把整条手臂都烫红了,他却一声不哭,还怕老夫人知道伤心,让我们不要告诉老夫人呢……”
魏姻望着面前哭的捞袖子抹眼泪的陆阿婆。
在她为数不多的印象里,陆魂在学堂里平常总是沉默寡言的,眉宇间也常笼罩着一股淡淡的阴郁。
对于他,她只听说过他与瞎眼的老祖母住,以及刚才表姐说的那些事,其他什么情况并不清楚。
可听陆阿婆这话,陆魂似乎极孝顺懂事。
这时,陆阿婆又指着院中间那繁花盛开的槐树说道:“魂儿这孩子生前的时候,总爱坐在这槐树下,靠着树干看书,有时看书入神,连酷暑严寒都不知道,好在他的一番刻苦没有白费,十几岁的年纪竟然就一次高中,难怪外边人都说他什么天赋……哦对,天赋异禀,是神童呢,可惜老夫人还没有等到这一天就走了,就连这孩子自己,也是个没福的,莫名其妙疯了。”
陆阿婆说到这,忽然又把声音压低了,一脸的讳莫如深:“别人都说这孩子是被菩萨庙的鬼怪给害了,但老妇我是晓得的,这孩子虽说平日里不善言辞,又阴沉些,但也不至于会寻死,怕是被人给……”
“什么?”魏姻愣住。
然而陆阿婆已经意识到自己多嘴了,立刻想要掩饰什么似的转了话锋:“罢了,不说这个了,我带二位进去看看吧。”
李嫦则瞅着老妇背影:“姻儿,怎么听陆阿婆这话,陆魂倒也不像个下流的?”
魏姻亦摇摇头。
陆家院子里更阴黑森森,简简单单的一爿院子,就只有一间待客堂屋和一个里屋,灶房则设在外边。
堂屋里头的摆设没有两件,只有简单的几把松木椅随意摆着,未曾上漆,做功粗糙至极,显然应该是买不起,自个亲手作的。唯一还算看得过眼的东西,便是堂屋正中墙上挂的一幅笔法青涩的松鹤延年图,为这家徒四壁的家中增添了几分雅意。
“这画是魂儿在老夫人六十寿那天送给老夫人祝寿的,老夫人喜了好些天,直夸她孙儿画虽作的不好,但为了画好这幅松鹤图尽孝,每日都要练到大半夜呢……”
魏姻望着那画,脑子里却忽然想起了一件很小的往事。
……
有一天,夫子迟迟不来学堂上课,大家一时坐不住,都各自交头接耳闲聊起来,特别是有几个女娘,最是说得起劲,后来不知怎么说着说着,有个女娘问起了魏姻。
“姻妹妹,听说前阵子御史家那位纪公子来府中跟你提亲了?”
魏姻那天好像因晚上忘了做夫子布置的功课,这会儿正埋头在案边狂补,听到这话,抬起头想了想。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被我拒了。”
“啊,听说那纪公子为了娶你,不但推了从小定下的婚事,还为了让纪御史同意娶你进门,那样不喜读书的性子,却为了你日日在家中悬梁刺股苦读,这般痴心的夫婿,姻妹妹你怎么说拒就拒了呢。”
“姻姐姐不如再想想,可莫要错失良缘了。”
这时,另外一个女娘则插嘴笑道:“你们急什么嘛,人家姻妹妹国色天香,不缺痴心的夫婿,光是咱们学堂里啊,就多的是想娶我们姻妹妹的。”
“那姻妹妹,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夫婿啊?”
魏姻怕这些姐姐妹妹们再缠着自己问下去,怕是来不及补完功课了,于是随口扯道:“我的夫婿嘛,自然得字写得好看,画得好看,人也得好看的。”
“哦?”
有女娘愣了愣,跟着,盯着魏姻身后低头看书的陆魂轻轻笑起来:“陆魂的样貌和字便是我见过极好看,极有风骨的,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贺文卿怕是都比不上。”
“可惜。”另外个人叹息说:“陆魂别的都好,就是不会作画,不然差点就成姻妹妹的如意郎君了……”
没想到,这话说完没两年,魏姻就与贺文卿成了婚,陆魂也死在了中举当夜。
魏姻在心里唏嘘一声,跟着陆阿婆继续往里走。
她们来到了里边逼仄的寝屋,寝屋被隔成两间,前面一间估计是陆魂祖母所住,而另外一间较为宽敞雅洁一点,堆满了书册竹卷的寝屋应该就是陆魂生前读书就寝的地方了。
这屋实在是太小了,就只能摆一张床和一张书案,书案上堆放着几册厚厚的书,而一尊黑漆漆的牌位则明晃晃地挨在书旁。
“魂儿这孩子实在可怜,自小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玩伴都没有,死后更是连个祭拜他的友人都没有。”
陆阿婆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把香,点燃:“今儿晚上魏小姐来看他,他定然极高兴的,还请魏小姐能够给魂儿上炷香,以后保佑小姐和姑爷夫妻恩爱。”
魏姻听见夫妻恩爱四字,只觉眉心阴阴一跳。
她心中莫名忐忑了一下。
却也不好驳了老人的恳求,于是接过对方的香。
但熟料,这燃得好好的香,就在魏姻把它插上去的时候,那香竟然从中间“卡擦”一声折断两截。
好巧不巧,那正燃的一头正好又不歪不斜地栽到了魏姻的手背上。
她被烫得直疼。
一旁,正准备也上柱香的李嫦,见状,手中长香啪嗒一下掉地上了,不敢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