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在原文所言“女清男浊”“鱼眼珠子”等,他虽不敢在外说,心底倒是深为认同。只是心中疑惑,既有此见地便更该发奋读书,尽力一正世间浊气。即使不成,也可谨守自身庇护家眷,如何要悬崖撒手。
左思右想,他确实比不过贾宝玉这般有佛家悟性,只好做个俗人在人间挣扎罢了。
薛蟠见苏鸿说完便怔了,摇头笑道:“你和他一样,都有那呆根子,怪不得你也能看中他。我妈见了他,回来也称赞得了不得,连你也这样说,可见是我这样的俗人不懂欣赏了。”
苏鸿方才回神,闲闲斟茶递了一杯给薛蟠后方道:“各人自有前程,何必强求。于仕途经济上,确实不能指望他半点。只是他性情虽古怪,却又带着一段痴意……”
苏鸿说着忽而顿住,不再向下说。眼下宝玉尚小,倒不曾像后期一样有了成长,当不起这称赞。便转而笑道:“师弟在贾家住下,我可如何找你?”
薛蟠心中狐疑,但又见苏鸿面不改色,便只当自己想多了。见他发问,便道:“我们现住着姨爹家的梨香院,就在荣国府东北角,有街门另开。我叮嘱门房上的人,若你来了直接到我书房就是。”
又笑道:“等什么时候你来,我引着你见我姨爹、姨妈和老太太。他们极喜欢聪明上进的人,见了你必定喜欢。
苏鸿点头一笑,说道:“也应当拜见长辈,只是我现有一桩事求大哥哥帮忙。”
薛蟠听他私下里叫什么大哥哥,翻个白眼道:“别装蒜了,有话快说,和我你还客气什么。”
“这事原也不是我的,”苏鸿压低声音,“是我有位好友,只是个童生,偏偏家中没落下去。他自持别无长处,也就写市井话本在行些,所以求我介绍门路。”
“……”薛蟠看着苏鸿,心中疑惑难道自己看上去很傻吗,怎么师兄找了个烂借口。他配合道:“行吧,我家现有的大小书铺我现在就给你抄了名字下来,你想往哪里卖直接找掌柜的就是。”
苏鸿见薛蟠提笔抄写,惯例指点了两句运笔,闻言又反驳道:“是我的友人,我又何必去沾这闲事?”
他虽说已有了秀才功名,但仅仅十二岁,这个年纪想做些什么都受掣肘。若是没有记错,没三年就是秦可卿仙逝,死因很不光彩。而与此同时,王熙凤则借丈夫之名弄权,自此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仙师叮嘱要他扶救世人,又以入册者为要。他别无他法,便是他父亲也不可能上贾家要求他们好生对待、约束媳妇。秦可卿只好随缘去救,倒是王熙凤,若要救她,须得止住其私自结交外官弄权一事。
他姑且一试罢了。只是揣度王熙凤之为人,她这样大胆且不知轻重,贾家现下又的确煊赫,这样轻巧的法子只怕不中用。对她,还是当下猛药才是。
薛蟠一笑,说道:“那就请你那位友人好好挑挑,也不必分成,只赏伙计们几两工钱就是。”
他只以为苏鸿是对话本子好奇,打算写两本儿新鲜下。何况他们这样的关系,也很用不着仔细算账,只留个成本便是。
苏鸿摆手笑道:“这话可不必说,你做东家的,自己带头混做起生意,岂不让伙计们笑话?这也不过是一时的玩意儿,何必较真,到时候让掌柜的正经拟了契书就是。现下正忙着,过段时日我再跟你细说。”
薛蟠见他如此说,便也未曾坚持。想起先前苏父曾说苏鸿要到国子监去,便问道:“听说优贡的监生都要在校舍居住,平日不得出来,这怎么说?”
苏鸿想到此事也有些头疼:“自然是依着规矩住校舍,每月初一十五可回来。到时候回家给父亲母亲请安,再去你们家给伯母请安罢了。虽也有不少归家居住的,但我想着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何必兴师动众的,让夫子觉得我轻狂。”
二人说笑一阵,薛蟠见天色不早便连忙告辞了。
待到晚间,苏鸿披着外衣坐在书桌前,手捧书卷。神思却早不知飞往何处,只暗暗咂摸诗句之意,垂眸细思。
又翻回去细看,轻声呢喃:“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耀不固其节。节岂我名,节岂我贞。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却见苏母笑着站在门外,见他这样晚还在温书,便道:“秀才公,天都黑了,快歇歇眼睛吧。”
苏鸿抬头见是母亲过来,连忙起身道:“母亲,我知道了。”
苏母一点头,见苏鸿果然收拾了桌面预备更衣歇息,方才离开。她不过是顺路来看看鸿哥儿睡了没有,不想他竟破天荒地钻研起诗赋来了。虽说谢惠连的《雪赋》极佳,读之满口生香,但鸿哥儿寻常并不爱吟诗作赋,倒是令人奇怪。
只是又在心中念了两遍,才倏忽顿住脚步。跟在她身后的侍音被惊了一下,忙问道:“太太,怎么了?”
苏母方笑道:“没什么,想起件趣事罢了。”
苏鸿见母亲走了,虽舍不下书,但想到明日就要正式搬倒国子监的校舍里去,便连忙洗漱歇息。只是睡前照例看了眼功德值,见距离一千还远着,便也不再多想,沉沉睡去。
第二日,薛太太便带着宝钗前来苏家,一叙别后诸事,便带英莲一同到贾家小住。待到了贾家,又先带着英莲给王夫人、贾母请安。众人只知这是薛太太的干女儿,也是大家小姐出身,见她秀美温柔,便也十分喜爱。
且说苏鸿入了国子监,虽有少年天才的美名,仍是入了初级班。同班的多是各地府学、县学的择优选取的优秀学子,都有一肚子学问。见猛然来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心中都带着些许好奇。
只是苏鸿来之前,众学子便知他父亲在翰林院为官,外祖父又任兵部右侍郎,家境殷实。他们能以优贡的名义来国子监,确实有学识不假,或多或少还是使了银子的,多是本地乡绅。
见苏家在朝中有人,都不敢小觑,摸不清苏鸿脾性时也不敢贸然结交。
苏鸿却是泰然自若,见了比自己先入学的学子便口称师兄,并无骄矜之气。探讨起学问来亦是和和气气,虽有分歧,最终却往往能达成一致,家中有孤本书籍也不吝于拿出来探讨。
苏鸿心知也是他的家世起了作用,不然也别想他们会这样快接纳自己,却也不以为意。只是苏鸿虽有了写些因果轮回善恶报应的话本的想法,却不得其法,没有丝毫头绪。况又是身处国子监,人多眼杂,便只在脑内构思,不敢写在纸上。
一连数月过去,他与众学子都混熟了。恰巧明日便是休息日,又恰逢梅花绽放,便有相熟的学子攒局,邀请苏鸿一起到城外梵音寺踏雪赏梅。苏鸿自来京中便是国子监、家里两头跑,闻言便欣然应允。
待晚上回家,禀明父亲、母亲后,便连忙让人拾掇起来。他虽年纪小,却也是自小便学君子六艺,弓马娴熟,并不惧骑马出门。苏父也安排两个年纪大些的下人随他一起出去,更不必担心被人欺负了。
第二日一早,给父母请安后,苏鸿便带着他们一同骑马出去,在城门口与约好的三人汇合。众人知苏鸿年纪小,见他带了两个年长的下人陪同也并不在意,一群人便骑着马晃悠悠往梵音寺去。
到了地方,将马匹安置好后便沿着石阶徒步登山。见白雪皑皑,人迹稀少,隐隐听得寺庙钟声,好个空寂寥落之地。便有位姓刘的书生笑道:“外头虽冷,但也有好风光,我们也不虚此行。”
他眉宇间全是自在的畅快,侧头看向苏鸿道:“你不比我们健壮,不如笼着手炉,别冻着你”。
一旁的小厮听见忙要上前,苏鸿笑道:“贤兄不必担忧,我自然心中有数。”
另一位王书生也笑道:“你也太操心了,苏弟年纪虽小,可不是扭捏好面子的人。咱们来此圣地,自然该赏雪作诗的,方不辜负游兴。”
不待众人响应,苏鸿忙笑道:“诸位贤兄可饶了我,你们作你们的,我只服侍你们笔墨便是。”
“你瞧瞧,都还没开始就有人想逃了,”杨书生笑着指向苏鸿,“也罢,咱们写咱们的,你不拘写前人诗句也好、随口胡诌也罢,不能逃脱。”
众人皆知这位少年神童不善诗词,连带着文章也是四平八稳,不爱用华丽辞藻。知他志不在此,商议后便也不强令他作诗。苏鸿自是笑吟吟应了,心里暗想有何合景的前人诗句能借来一用。
当下,四人俱是欢欣鼓舞,一路歌咏。拾级而上到了门前,却见寺门洞开,门前的匾额上题着“梵音寺”三个大字,门旁又有一副对联,题着“乾坤容我静,名利任人忙”。众人围着品鉴,说笑一番便入了寺内。
只见寺庙不大却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过四五间屋子供着神佛,里外只有一位老僧并几个小沙弥而已。他们略转了转,虽并无所求,但来此宝地赏景亦是借光,便也都拈香拜了。
待到了后山,自上而下俯瞰,却见一片冰天雪地,唯有一片寒梅悄然绽放。几人悄然驻足赏景,苏鸿用帕子将额上的汗水擦去,见梅花开得可爱,便上前去看。不妨渐渐远离了众人,待他回神之后正要离开,却见不远处两个衣衫褴褛的道人肆意躺在雪坡上。
他见状一惊,疑心是被冻死的人,当即便上前去看。他喊道:“二位道长,可还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