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场大雪,美固然是美的,只怕会伤了不少贫民之家。但贫民仍有房舍避寒,在外流落的乞丐、求布施的道人和尚,便当真是毫无办法。
他见那两个道人不吭声,心中一动便抬脚上前。却见那蓬头道人虽闭着眼睛,嘴唇却微微蠕动,似有跛足,另一衣衫褴褛的道人则白发苍苍,合着双眼,看起胸前亦有起伏。
苏鸿心中一惊,如此寒冷的天气,他们就这样躺在雪上,身上也没什么冻疮,当真奇怪。想到《石头记》里头本就神神鬼鬼的,也不敢与其交谈,转身便想离开。却又想起什么,狐疑地打量着那白发苍苍的道人。
他知道他们许是不会搭理他,垂头想了想,试探性问道:“小子无状,打扰二位道长。小子要寻一位渺渺真人,现有一天大好事,要借真人之口转述,还望道长原谅。”
那蓬头道人闻言却不起身,只斜眼看这俗物,冷笑道:“什么真人假人,又是什么天大好事?”
他心中纳罕,见他周身全然清正之气,又萦着金光,揣度必是应运而生之人。只是有此来历,却为何不曾听见他所吟《好了歌》,全无半点悟性,俨然又是个俗人。
苏鸿笑道:“小子有一世伯,据说随渺渺真人修道去也,俗家姓名为甄费。世伯之女现今已被寻到,若道长……”
不待他说完,却见另一白发道人便已睁开眼,盯着苏鸿看了两眼后方恍惚道:“是谁被寻到了?”说着又晃晃悠悠站起身,又重复了一遍。
苏鸿料定他必是甄士隐,一字一句道:“甄费之女甄英莲被寻到了。”
渺渺真人怔住,没想到有命无运的甄英莲竟脱离了苦海,不由细细打量苏鸿。见甄士隐神思恍惚,有重归凡尘之意便只冷笑一声,情知留不住他。只是幻境中生此变故,看来是要先同茫茫大士商议了。
也没心思同苏鸿说话,见甄士隐泪流满面便觉无趣,风一般离开了。
甄士隐修道几年,确实明了昔日僧道二人度化英莲出家实是好意,也想起梦游太虚幻境时所见所闻。自出家之后,心知这般冤孽轻易不能了解,也是英莲命中该有此劫。如今猛听闻女儿脱离苦海,心情激荡,竟是一口血喷出来。
苏鸿看了半晌,方道:“若道长果然认得甄英莲,便随我回府吧,也好骨肉团聚。若不认得,便只当小子说了疯话,忘了就是。”
甄士隐这才正眼去看苏鸿,含泪道:“我俗家姓名上甄下费,字士隐。你所言英莲,正是我独女也!”
苏鸿便连忙上前拜见,将自己的来历一一说明,便要带甄士隐回苏家。正巧其他三人遍寻苏鸿不见,寻到此处,见他正和一老道说话,十分吃惊。苏鸿便说这老道是自己世伯,早几年出家,不想在此处看见,便多说了两句。
众人见他语焉不详,只当是这老道是被人拐骗了,身为晚辈不好开口,便都不以为意。虽奇怪为何如此近的距离,苏鸿却不曾听见他们呼喊,也都只当是被风声掩盖了。
恰逢天色将晚,该作诗的也作了,该赏的景也赏了,又恰逢苏鸿世伯被寻回,便议定返程。苏鸿见甄士隐面容苍老,不敢让他单独骑马,便特意让下人与他同乘,好随身护持。
一行人回了京城,待苏鸿回家之后,就连忙让人先给甄士隐梳洗,自己径直到后头给母亲说起此事。苏母闻言十分惊喜,又怕是那道人混赖,便道:“先等你父亲回来再说,免得让你伯母空欢喜一场。”
她又疑惑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甄伯父?”
苏鸿面不改色,笑道:“我听说甄伯父是同一跛足道人走了,见他们都卧在雪地里有些神异,便试探一问罢了。没成想正是他们,也是凑巧。”
苏母闻言便信以为真,笑道:“可见两家是有缘分的。你伯母和妹妹在咱们家,一应分例都同咱们家一样,虽不说,我也知道她们心里不好意思。如今你伯父来了,叫你父亲分个田庄、铺子,一家子也顺顺当当过起来。”
可怜他们一家,因遭难连家里产业都变卖了,又遇到坑蒙拐骗的岳父。如今他们夫妻年岁不小,竟也不必让他们去费神打理,左不过仍派了自家下人,叫甄老兄在铺子上挂名应个景儿就是。
苏母心里算着自家产业,见苏鸿仍在此处坐着便笑道:“你不去陪你世伯,在这儿坐着做什么?他心里恐怕也思念妻女,你先缠着,等你父亲回来。”
苏鸿连忙应下,迎头撞见封娘子带着英莲过来同苏母说话,见了礼便匆匆忙忙走了。封娘子见他这样,笑道:“鸿哥儿今儿是怎么了?”
苏母抬头见她们来了,忙笑道:“有人二门上叫他,也不知是什么事。”
见英莲高高兴兴从薛家回来,脸上红扑扑的,便笑着揽过她道:“你干妈亲戚家的姊妹就这样稀罕,瞧你高兴的。跟着你宝姐姐玩儿了什么?”
英莲抿唇一笑,搂住苏母道:“宝姐姐带着我看书习字、做针线,还和贾家、林家的姐妹们一起在雪地里堆雪人儿玩。还有姨妈家的宝玉,说春天了就带着我们一起淘漉胭脂膏子呢。”
苏母和封娘子闻言都笑吟吟的,见英莲没在贾家受欺负便放下心。她们虽放心薛家为人,但贾家终究是侯门公府,下人们拜高踩低又是常态。所幸有薛家母女看顾,英莲不仅未受委屈,连性子也比刚寻回时开朗许多。
且说苏鸿在外头和甄士隐闲话,问这些年是如何过活。甄士隐见苏鸿并未直接将妻子和女儿带来,就知是要见过苏理才行。他心中虽急,却也知苏鸿如此做也是正理,便按捺住性子与苏鸿说话。
不多时,便有人传道:“老爷回来了。”
苏鸿忙起身,见苏父忙忙走了进来,一见甄士隐,便忍不住眼中含泪。不等甄士隐起身他便一把上前握住甄士隐的双手,哭道:“鸿儿差人告诉我找到贤兄,我还不信,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
甄士隐先是一怔,见他这般激动,也忍不住垂泪道:“当日苏州一别,谁能想到再见会是如今这般景象。听闻你一直帮忙打探我妻女下落,倒让为兄惭愧、”
他当日听了道士一番话,只当是英莲确实有命无运,再也寻不回来。加之岳父奸猾,世态炎凉,他一时心灰意冷便遁入空门。谁知不仅英莲能被寻回,连苏理也不曾忘却二人恩情,帮他安置妻女。
可见命理一说实不能全信,他竟自误了。钻了牛角尖,为父对女儿不管不问,为夫抛弃妻子,为子……为人子又不能守住家产,实在是不忠不孝不义之人。他一时满面含愧,泪如雨下。
苏父见恩公如此年纪却流落在外,又说出这般肺腑之言,连忙劝道:“此番劫难许是天妒也未可知,贤兄千万莫要介怀。如今夫妻父女团聚,再不要如此作悲。”
说着便看向苏鸿,说道:“快告诉你母亲,请你伯母和妹妹出来相见。”
苏鸿领命去了,见封娘子和英莲果然还在母亲这里,便微微向苏母点头示意。苏母见状便道:“今日,着实有一件喜事,我和鸿哥儿要向你们母女说明,只是又怕是空欢喜一场。现下我们老爷回来,认准了,才敢告诉你们。”
封娘子闻言一怔,揣度其言下之意,竟像是有深意。她看了眼英莲,见她只一脸好奇地听着,便颤着手笑道:“既如此,就请妹妹说与我听吧。”
苏母道:“今儿鸿哥儿出去,恰巧碰见位道长。本是随口打听,谁知正是你们家老爷来京修行。鸿哥儿一说英莲被找到了,喜得你们家老爷忙随鸿哥儿回来,竟是立地还俗。”
不待她说完,封娘子便已经泪流满面,和英莲搂着哭起来。又连忙一擦眼泪,连连道:“老爷在何处,我与英莲即刻去见他。”
她心中对丈夫亦然愧悔,自己父亲不争气,贪墨甄家的银钱,又时常言语奚落。她作为女儿唯有垂泪,丈夫受不了岳家如此势利,英莲又被拐走,愤而出家也是常事。不曾想如今英莲回来,她们一家又要团聚了。
苏鸿便连忙引着母女二人到中堂,母女二人见甄士隐如此憔悴心中痛惜,甄士隐见母女二人则又愧又喜,三人不由抱头痛哭。不过三言两语,夫妻二人便对着赔不是,各自皆有悔恨之言。
待他们稍微发泄情绪后,众人便连忙劝解,让英莲拜见父亲。甄士隐见女儿失而复得,又跳出苦海,心中感慨万千,更是痛恨自己信了道士的鬼话。说什么有命无运,世事岂会一成不变,人都是死的不成?
甄士隐已五十有八,心情激荡下更觉难以支持,被扶着坐下。他怀里搂着英莲,封娘子坐在他身旁,不由含泪道:“若非贤弟,我夫妻父女如何能再见。只可恨身无长物,我亦年老体衰,不能报答贤弟恩情。”
苏父忙道:“贤兄说这般话,就是小看愚弟了。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难道你我之间还要这般见外?”
苏母也笑道:“我们家虽不能称一句大富,供养嫂子、英莲还是绰绰有余的。如今世兄既来,合该住下,也好让我和夫君稍尽绵薄之力。世兄若是推辞,可见是与我们见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