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自甄士隐的《求医记》《换子记》在女眷中打响名声后,书铺的掌柜便马上找上门来求甄士隐继续写。毕竟甄士隐原也是望族出身,又与苏家、自己东家交往深厚,原也不指望这个赚钱。
他手下虽有能写话本的,但那起子穷酸没见过世面,只好写些风花雪月。也不撒泡尿照照,人家大族人家的奶奶小姐们是他能肖想的不能。但这些话本在那些没出息的男人们中间流传甚广,他也不好砍了赚钱的生意。
谁知甄家老爷的两个话本,看似平平无奇,不知为何就对了大家里太太奶奶们的胃口。女先儿们说这样的书,竟比从前得的赏钱还多,一传十十传百,都中不少女先儿和说书的都买来看。
他神神秘秘上门,重新签订了契书,极大让利给甄士隐。话也说得好听,只道让甄士隐赏口饭给他们书铺,一番歌功颂德。
甄士隐虽不乐意听这奉承话,但话本带来的收益确实可观,让他也颇为惊讶。田庄和铺子虽有进益,却都是细水长流的慢功夫,正当流行的话本却是挣红利快钱。想到这些钱好歹能给家里添补些,少给苏家增加负担,便也应下书铺掌柜的请求。
苏鸿见甄士隐能借此得些进益,便也越发放心。闲暇时也常去寻甄士隐一同探讨近日时兴的话本,研究下一本该写些什么故事才好。他们二人相处时间长了,倒比苏父更像是忘年交。
一日,苏鸿正在甄士隐处说话,便见苏父从外头回来。苏父笑道:“我才从衙门回来,忙得不可开交,你们倒把我丢一边,自在玩乐了。”
苏鸿忙起身,甄士隐抬头笑道:“你不能每日陪我闲话,鸿哥儿替你陪着还不好?还不快来,我正听说有件新文呢。”
他在书铺来往多了,与三流九教具有接触,正是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风声。他示意苏鸿将门窗打开,低声道:“我听说,近来大皇子府上出了不少事,连宠妾都得了训斥。据说是……对他不满,在外头不好发泄。”
苏父闻言,也叹道:“谁说不是呢,这段时日我们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讲个经也被扯进去了。大皇子有勇无谋,二皇子虽说有勇有谋,却又不知为何不得看重。三皇子也才二十上下,明面上看不出深浅,四皇子更小。只是今上竟似是有了退位之意。”
这些话他也只能和甄老兄、自家岳丈和大舅哥说说了。其他同在官场之人,哪怕十分要好,他也不敢泄露一句。想到今上问刘太公、唐高祖故事,他也觉得牙疼。今上年老体衰,退位让贤是应该的,但既想退位,又不乐意放权,哪有这样的两全之法。
甄士隐道:“如今京城尚好,外头或多或少都有些混乱,是该换位正当壮年的管辖管辖。”
听到此处,苏父冷笑一声,却未置一词。二人对视一眼,苏父才道:“就这两三年功夫,且看吧。近日都察院的事才可笑,宁国公也是功臣之后,怎么就生出这样可笑的后人。”
说着又叮嘱苏鸿道:“告诉你师弟,别跟宁府的人来往,只与亲戚来往算了。现下不过是今上念着旧情不理论,都察院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哪天翻腾出来,那才是丢人丢到衙门了。”
苏鸿听是有人参奏先宁国公之曾孙、现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私德不修,便心中一惊。他倒是没想到,这样早就有人准备参奏贾珍,只是不知为何贾家人似是浑不在意一般。至于所谓“私德不修”,总不至于是贾珍威逼秦可卿一事现在就被人知道了?
他倒是也听了些风言风语,不过是说宁府里爷们不讲究,不拘丫鬟媳妇,喜欢谁就肆意妄为。薛蟠碍于亲戚情分虽不好说,却也含含糊糊印证了猜测。想到书中秦可卿病重,细细算来也是明年秋天的事,现下还不至于传扬出去。
他不由发起呆,苏父见他想得这般入神,不由蹙眉道:“鸿儿,你想什么呢?”
苏鸿忙回神,说道:“师弟先前便透过口风,我已叮嘱师弟了。”
苏父将信将疑点头,马上便吩咐苏鸿下去温书,莫要听他们说话。苏鸿见自己被撵走,也不敢强辩要留下,便转身到苏母房里说话,陪母亲解解闷。
苏母正与封娘子针黹,见他神色恹恹地过来,笑道:“被你父亲撵出来了?才十三四的小孩子,学业上厉害就罢了,对仕途也这样感兴趣。也是奇了,我和你父亲都不是这样,生出个你竟是大俗人。”
他们家虽都是官宦人家不假,但像苏鸿这样小小年纪就十分积极的却很少见。连她的内侄,跟苏鸿差不了多少,现在还安安分分在读书。
封娘子笑道:“哥儿的性子宽仁厚道,若能为官做宰,不知多少百姓能得实惠。我们老爷倒是秉性恬淡、淡泊名利,却只几家受惠,不也是憾事?”
“姐姐就夸他的,把他夸得尾巴都翘起来了,”苏母笑着,“我和你伯母打算绣个桌屏,你用笔描几句诗词,已压住那页了。”
苏鸿闻言点头,见是一首韩愈的《晚春》,便提笔小心描了上去。一边描摹,心中不由思及薛蟠,暗暗猜测母亲是要把桌屏送给谁。
不多时,甄英莲被簇拥着从外头回来,见屋子里人齐全,笑吟吟挨个见礼,依偎在封娘子身边。苏母笑着问她见闻,英莲便将姊妹们素日玩乐之景一一道出,又说:“我来时,姐姐似是不大舒服,微微咳嗽呢。”
苏母闻言将针线放下,忙道:“诶呦,想是她的热毒发了。你姐姐精神怎么样?”
甄英莲也恍惚听说过薛宝钗身带热毒,见苏母问得这样郑重,便道:“姐姐精神尚好,只是懒懒地躺着。”
苏母见甄英莲十分担忧,便笑道:“这是你姐姐胎里带来的症候,现有药吃着,不妨事。只是我和你母亲许久也没去看你干妈,明儿正好去看看。鸿儿,跟你父亲说一声给学里请假,明儿你也一起去,问候问候你妹妹。”
虽说有医治的法子,但人生病时也不好受。正巧从前没问过药方,明日去了也跟薛太太要来,好歹留心给宝丫头配药。
虽要好好温书,但也不急于这一日。苏鸿想到宝钗在原文里的热毒,不免想起她的海上仙方,不由十分好奇,便连忙应下。
第二日一早,苏鸿亲去太学请假,得了批准后便去荣国府。门房早已得了吩咐,见是他过来便连忙分了一个小厮引着他到门上,又来了个婆子引他到里头。
苏鸿进去,就见母亲、封娘子和薛太太坐在一起说话,连忙请安。薛太太见苏鸿来了,笑道:“里头暖和,你去跟你妹妹说话去吧。”
不过十来岁的小人儿,又是从小都见的,没必要避讳这些。宝玉也在里头和宝丫头说话,正好年纪相近,一起认识认识。
苏鸿便笑着答应,掀了帘子到里间。就见宝钗身前堆着几个花样子,另一旁有一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正坐着,貌若好女。果然如原文一般,“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一眼看上去竟分不清他的性别。
他微微一怔,宝钗见他过来,连忙起身笑道:“鸿大哥哥来了。正巧,这是我姨妈家的表弟,乳名叫宝玉,行二。宝兄弟,这是我世交家的哥哥,你喊苏大哥哥就是了。”
二人彼此厮见过,便都坐下来闲聊。宝玉早听说过苏家有位神童,十二就入学,见他又生得剑眉星目、容貌俊美,心中十分好奇。言谈间,见他虽熟知经史子集,引经据典,却又隐隐带着潇洒舒朗之风,也不问他学业,当即深为认可。
宝钗见他们能合得来也不以为怪。宝玉虽说厌恶仕途经济,喜欢在脂粉堆儿里混,却也不是全然贬斥学问的。苏鸿本性随和,见宝玉只尊孔孟,便也不提其他,间或说些与学子们射覆、蹴鞠的趣事。
她在旁静静听着,只是心中越发困惑。虽说母亲谈及自己婚事时都避开自己,但她岂能不知自己已与鸿大哥哥定亲?但又听到母亲和姨妈说起过冷香丸和金锁的来历,今日亲眼见到,八个字又确实是一对儿。
古往今来,那些才子佳人小说中,男女缘分往往是上天注定,必有小巧玩物用以撮合。自己和宝兄弟有金玉不假,但她素知自己,必不喜欢宝兄弟这样厌恶仕途的人,反倒是鸿大哥哥的脾性似是与她相合。
若再深想一层,爹妈早就知道宝兄弟有玉,为何又给她定了鸿大哥哥?她与鸿大哥哥没有什么信物,反倒是和宝兄弟之间有金玉?
宝钗心里想着,面上却一丝不露,笑吟吟和二人说话。
宝玉此行不过是听说宝钗病了,特意过来探望。此时见来看宝钗的人这样多,便不好多留,见时辰差不多便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