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宝玉离开,宝钗便笑道:“前儿听妹妹说,伯父的书极好。我们也请了女先儿来说,里头玄学命理合乎道理,果然不错。也就甄伯父这样的人能写出来,旁人再不能的。”
她看过的杂书不少,如甄伯父这样劝人向善的虽有,却不如甄伯父见识广博、说理深刻。又有些写书人,前面本来写得好好的,写到后头倏忽冒出几个佳人,又钻进才子佳人的套子里了。
苏鸿闻言,见她虽笑着,眼底却似有纠结之意。又听她破天荒提起玄学命理,便猜着几分。
他笑道:“甄伯父若是知道,定然也高兴。这书原是写给不通道理、胆大妄为之人听的,因他们将律法视为无物,才远远从奇事上说起,为的不过是让他们心存戒惧,立意修德。如妹妹这般人,听了也无甚用处。”
宝钗一怔,反笑道:“这话怎么说?”
苏鸿眼含笑意,说道:“《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天命尚无常,可见玄学命理一说虽有道理,根基却在各人德行,并非一成不变。妹妹读书知礼,事事明白,自尊自重,断不肯胡作非为。既如此,此书于妹妹不是无用吗?”
宝钗听了“并非一成不变”,心中一动。金姑玉郎虽为人称道,但她本不喜表弟这样的富贵闲人为夫,难道也要硬着头皮去成就姻缘?何况婚姻大事皆由父母做主,为自己定下鸿大哥哥,必也是用心良苦。
此时见苏鸿这样夸自己,宝钗不由笑道:“我岂敢自称读书知礼,不如鸿大哥哥多矣。”
苏鸿却深觉宝钗之为人见识皆在自己之上,见她谦虚也只是一笑。又问道:“听说妹妹身体不好,今日觉得怎样?”
宝钗闻言笑道:“也不妨碍什么,只是咳嗽、气喘。吃了药就好许多了,倒劳烦伯母和婶婶来看我。”
还要再说时,莺儿进来笑道:“姑娘,大爷听说鸿大爷过来,要请他去前头。才刚回了太太,让请鸿大爷过去呢。”
苏鸿便起身笑道:“大哥哥这样性急,不知有什么好事等着我。我先过去,妹妹好生休息。”
宝钗答应着,起身送了才喊着莺儿一同来描花样子。谁知不多时黛玉又摇摇走了进来,身上披着的大红羽缎褂子。宝钗忙让进来,问道:“外头下了雪?怎么这会儿过来,别冻坏了你。”
黛玉一贯身体孱弱,一年到头身体好的日子没几天,何苦下这样的雪还过来。宝钗心知她是收宫花时从媳妇丫头们嘴里知道自己病了,心里不由感念。
黛玉笑道:“雪不大。这几日不见姐姐去给太太请安,那日又听周姐姐说姐姐身上不大好,就过来看看。听丫头说,方才宝玉也在,怎么这会儿先跑了?”
宝钗拉着黛玉坐下,闻言笑道:“我世交家的哥哥也来看我,宝兄弟和他待着不自在,就先去了。倒是你,昨儿打发了丫头来问,过几日天好些了再来不迟。”
想到此处,不免想起黛玉之病,便细细问起。黛玉笑道:“我自会吃饮食起便吃着药,请多少名医都不见效。听说我三岁时,来了个癞头和尚要度化我出家。见我父母不从,便又要我不许见哭声,不许见外姓亲友,都是些不经之谈,谁去听他的?”
宝钗闻言,先是想到世上何来这样多的癞头和尚。要度化英莲妹妹的是癞头和尚,给她八字谶言的是癞头和尚,如今要度化林妹妹的亦是癞头和尚。她有些惊心,但听黛玉及父母都不认和尚之言,想到自己前番纠结也觉好笑。
见黛玉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便笑道:“慢慢养着,有老太太在还怕什么?”
依她看来,什么不许见眼泪的奇病,多是糊弄人的,怕是林妹妹多思多愁,这才耗了气血。便是那些神神叨叨的事,英莲妹妹被寻回,连带着甄老爷也还俗回家。而细究根由,又是甄老爷为人扶危济困,乐善好施。
如此来看,林妹妹倒也未必像和尚说得那样,好好调养着,过几年许是好了。便是一时的灾祸,总也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且不必自己吓唬自己。
黛玉见她这样说,虽知道她是好意宽慰自己,但想到宝钗天生壮,轻易不曾生病,心中不由羡慕。虽说老太太疼爱她,请太医为她修方配药,但下人们多了一桩差事,难免又有诽谤之言。连周姐姐素日看着极好,也有意无意怠慢她。
想到此处,她心情便又沉郁下来。宝钗见了,素知她敏感多思,便也不以为意,岔开说些别的话引她开怀。黛玉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与她说笑一会儿,见外头不下了,便同老妈妈一起走了。
且说苏鸿去寻薛蟠,正巧今日贾政在家,便同去拜访。贾政从前虽是诗酒放诞之人,如今掌家,性子倒是沉稳许多。素日便喜欢苏鸿聪慧稳重,见他过来,便也笑着考问功课,见他言之有物,更是喜欢。
苏鸿请了安,也未曾多坐,便同薛蟠一起到书房闲话,等着苏母和封娘子出来。薛蟠便道:“宁国府近来又有一件奇事,你道可笑不可笑?先时背着宁府太爷逃出生天的焦大,被撵到庄子上去了。”
苏鸿平日并不太关注宁府的微末小事,不过偶尔听两句风言风语。见薛蟠这样说,也想起原文中有关焦大的事。他蹙眉道:“既然是有恩于贾家,为什么不给他脱了奴籍,置办些田庄产业,怎么还叫他留在贾家当奴才?现在又稀里糊涂撵到庄子上?”
他深知贾家,老一辈跟在主子身边的奴仆都有体面。贾家不光不将他和其他有体面的奴仆一体行事,还作践他,有恩竟不如没恩的。焦大纵然酗酒骂人,也不过是他心里过不去罢了,终究还是宁府的主子不像样。
薛蟠也笑道:“谁说不是呢?听说是成日家嘴里骂得不干净,又被我表姐撞见。就是荣府里琏二奶奶,她持家最严,哪肯留着焦大这样放纵的人,一句话便说给蓉哥儿,把他撵走了。”
他想到焦大口中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虽与那位蓉大奶奶素不相识,却也不免心惊。堂堂一个男人,又是长辈,竟连那二两肉都管不住,生生作践人家。蓉哥儿更是没气性,连自家奶奶都护不住。敬叔就更可笑了,明明活着,竟任由珍大哥胡闹。
苏鸿垂眸细思,不由暗暗称奇。贾史王薛四家从前随太祖立下功劳,才有今日富贵满门。他们对自家功臣尚且鄙夷不屑,那皇家又会如何看待现下多为纨绔子弟、无功于朝的功臣之后呢?
今上与这四家关系倒是相近些,可再下一代就不好说了。若这些纨绔子弟能有所悔改,至少别惹事,许是还能容下他们。若也干脆躺在功德簿上无忧无愁,肆意妄为,终有一日会惹来祸事。
可恨《石头记》未完,虽说衰退之势明显,终究未见到四家落幕。这些男子倒是死不足惜,只可怜了一众女子,似是无半点出路。连宝妹妹,即便虽离别亦能自安,却也有寡妇门前是非多的俗语,生活岂会称心。
苏鸿半晌才道:“不知感恩,与禽兽何异。都说疏不间亲,论理也没有你去管亲戚家事情的道理,更何况还是隔房的亲戚。只是此事还得悄悄让政叔知道,他作为长辈,虽劝不住,料想你珍大哥也未必在意那焦大,政叔做主脱了他的奴籍、赏赐些金银,总比没有强。”
薛蟠本不欲管旁人闲事,焦大又不是有恩于薛家。但听苏鸿此言,反正也不费事,他装憨多嘴一句罢了。若姨爹不管就罢了,若好歹能给焦大些好处,也是他的小功一件。
他摇头晃脑笑着,说道:“罢了罢了,还得你大哥哥出马。这事换了别人未必成,我在旁人眼里素来是个憨的,多嘴一句也没什么。只是你做好人,还让我出头,准备给我什么好处?”
苏鸿笑着捶了下薛蟠,笑骂道:“好个师弟,竟和师兄耍嘴来了。我给你的好处嘛……你也不必急,只等你成亲了,我自然有好礼送你。”
薛蟠见他开起这种玩笑,不由啐了苏鸿一口,待要反唇相讥时,又想起这是自己的准妹婿。他笑着指住苏鸿道:“你也别说成亲,越性儿再说远些,日后给我孩子当老师,叫他天天缠着你。我就日日吃酒看戏,也松快松快。”
苏鸿笑得弯腰:“古有望梅止渴,今有盼儿拜师。也罢也罢,少不得师兄我受累,替你教导教导。只是我的手段你可知道,若跟你像个十成十,手板子可少不了。”
他是随口画饼,没想到师弟一杆子又支到不知多少年后了。不过这也不难,看薛家一家子,唯有薛蟠格格不入些,说不得他的孩子反倒像薛老爷和宝妹妹。
薛蟠乐得笑道:“你可别说大话,到那时自有人拦着你,不叫你做严师。”
苏鸿闻言面上泛红,啐道:“师弟没分寸,倒是开起大妹妹的玩笑了。回头大妹妹知道,不跟你急才怪。”
二人又说了些正经事,待里头薛太太派人传话,苏鸿才同苏母、封娘子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