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山脊上吹下来,冷得像是刚从雪地里刮过来似的。斑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踩断一截枯枝,发出一声轻响。
他没有回头。
吵架时的情绪还残留在胸口,不重,却勒着他心口隐隐发闷。那不是怒火,要真是生气,他不会走,他只会留下来,把话说到底,直到她妥协,或者自己妥协。
他还是走了。
她的眼神太清澈,太明亮,仿佛要将他整个吞没。他不是没见过那种眼神,但天音不一样。她太聪明,又太温柔,从不轻易退让,总是看得太清楚。
斑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他在把不该有的希望和情感切割开来,只留下一副“该怎样就怎样”的面具。他早就习惯了这样。一个人走得越远,心里的东西就越要掐死,才能不回头。
可是今天,那个动作、那件披风、她拽他衣领的那一刻,那些本该轻巧无声的小细节,全都长出了牙。咬得他满身是血。
“……怕你多想。”
明明是他自己先多想的。
他说“我不能给你第二次”,却连“为什么不能”都不敢说出来。他怕说出来,就会连那点距离也保不住了。
斑抬头看着远处那片土地。火核他们还在打桩,孩子们的笑声远远传来,一声一声传进耳里。他记得那孩子的名字,琴音。雪地里那个蜷成一团、伤口流血却还要哭着喊“我没事”的小鬼。
她今天蹦跳着跑来喊“夫人”的时候,他听见了,也看见了天音当场僵住的神情,看见她弯腰替小女孩包扎,看见她轻声低语的嘴角翘起来。
那不是“任务完成”的表情,不是“我做了我该做的事”的满足,而是……“我想留下来”的笑。
天音想留下来,想要留在这个和平的村子里。
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陪她留下来。
他不知道这个村子会真如柱间所说那样“共建共治”,他更不确定他们宇智波能从仇敌眼中换来真正的平等。最让他动摇的不是这些,而是他在这一切里,看见了未来的样子。
如果真有未来,如果真能在这里老去。
她会继续叫那孩子“琴音”,会有更多孩子叫她“姐姐”,她会照顾族人,会在夜里给他披披风,她会留在他身边,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可以卸下那副早就裂缝遍布的铠甲。
可是,如果到最后,这一切都被夺走了怎么办?
如果她也像泉奈那样倒下了,他该怎么办?
此刻的斑终于意识到,他不是怕她靠近,而是怕自己再一次失去。
怕到哪怕只是被她披上一件披风,他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把这份“可能”撕碎。
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他太想,太想她陪在自己身边。
偏偏越是这样,越不能靠近。
泉奈将她托付给他。他本以为,只要她愿意在宇智波活下去,也许一切都会安定下来。她终究会习惯这里的土地,会慢慢放下仇恨,会拥有自己的生活。
她却没有那样做。
她走得太近,每一步都踩在他曾不敢触碰的未来里。
那天的披风,还有她最近走路时偶尔会绕到他的身后,多半是为了看看他背上那件衣服有没有乱。
他记得她的手。指节干净,掌心很稳,披风的扣子系得刚刚好,不松不紧。那些动作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装作熟睡,实际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楚。
她总是转头就忘。他却记得太多,记得那些细节,久了就成了疼。
他本以为她会像过去那样,嘴硬也好,糊弄也罢。她却追上来了,抓住他衣领的那一下,他心跳没忍住乱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带着气息拂过来,柔得过分,仿佛是专为让他溃败而生的东西。
那瞬间他几乎想把什么都说出来。
事实是,他说不出口。
他说不出口“我不是不想再有第二次”,也说不出口“如果你披了,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还回去了”。
他说出口的,只有那一句:“我怕你多想。”
他已经失去泉奈了。那个曾经什么都敢赌的人,那个可以为理想和族人赴死的人,现在站在这一片刚打好地基的村落边,开始学会退让,开始害怕。
怕有人等。
怕有人希望。
怕天音以为他还能给得起什么,然后用一种毫无防备的眼神看着他,让他一点一点,彻底溃败。天音太聪明了。她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他在想什么、退到哪里,又想靠近到哪一步。
她明明什么都看见了,却装作什么都不在意。只轻轻地走近、安静地站在他身边,偶尔说一些,看似随口却把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寸寸挖开的东西。
她说,“如果你倒下了,我一个人背着你和泉奈走。”
他听见那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有时候他也在想,如果自己能像柱间那样,把一切都说出口,会不会简单一点。但是他说不出来。他所有的想法,从十岁起就只能藏在剑下、战场上,藏在“我没事”“我能撑”的沉默里。
他可以站在敌人尸体的前方一句不吭,却没法在她抱着个孩子站在新房子前回头对他笑的时候,说一句。
“我其实想一直留下来。”
我想跟你一起留在阳光里。
斑抬起手,摸了摸脖颈侧的旧伤疤。这些年他一直以为,自己活着,是为了让泉奈活下去。可是现在泉奈不在了,战争也似乎快要结束,所有人都说“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他却只觉得空洞。
仿佛再走一步,就要掉进什么看不见底的地方。
他居然害怕如果真开始了所谓的“和平”,如果真的有人在这里陪他变老……那他就再也没法死在背后了。
不能死,也不能输,更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人。
他不敢许下这个未来,因为他已经没有再输一次的资格了。
天音一直都在那。
她说“我知道你是想活下去的”,她说“你就差点没亲口说留下了”,她说“那我就一个人背着你们俩往前走”。
她说了那么多句,可是,他一句也不敢信。
他从来没碰到过像天音这样的人,甚至都不确定,她究竟是同伴,还是他这辈子唯一一个,还可能留下来的……
归处。
她总是走的这么快。
在战场上杀人毫不犹豫,在族地里安抚孩子时却轻得像春水落叶。她已经在试着接受新的生活了。已经在那片荒地上种下种子、在孩子头顶贴上伤药、在村子的地基上,留下她的影子了。
而他呢?
他只知道该怎么打仗。怎么失去。他习惯了死,习惯了牺牲,习惯了流血,习惯了疼痛。
却从来没习惯过,有人会朝他走来,一路走到他心里。
他曾以为在泉奈死后,自己已经没有软肋了。
直到她在众人起哄时沉声说出:“他发质糟、脾气臭,不是我夫君。”
他说不出那时是什么心情。
明明她是在帮他解围。
但是他心头却觉得一空,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就这么消失了。
原以为天音不在意这些。当她那晚转过头去,不想看他时,他却又开始害怕。
害怕她有一天真的不再为他停下脚步。
害怕她把披风搭在别人肩上。
害怕她在那间他们一起建起的小屋前,对着别人说“进来坐吧”。
太自私了,宇智波斑……
斑知道自己不该想这些。
现在不是时候。
泉奈死了,村子刚建,敌我未明,还有那么多没安顿下来的族人……
心一旦动了,就停不下来。
他记得自己说过那句话。
“如果你能习惯这样的日子,就当是,我活得还有点意义。”
他越想不去想,就越忘不了她那天蹲下来给孩子上药、然后抬头望他一眼的模样。
那眼神不是试探,也不是质问。
只是纯粹地看了他一眼。
他站在原地,没有回避,也没有回应。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她的目光,这一次,他却明白自己根本骗不了自己。
他怕再一次失去,然后,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