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拽着母亲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泥地湿得像腐烂的肉,脚踝被树根缠住,每次差点摔到,心脏都会猛地一缩,好像我只要慢一步,就会被什么东西追上。
“快一点,天音!”母亲的声音哑得发抖,飘忽不定。她怀里的凪一动不动,脑袋贴在她肩窝,黑发散下来,遮住半边脸。
我不敢看。
我怕看到他眼睛睁着,但没有光。
胸被一只手狠狠捏着,呼吸急促到要爆开。耳边没有风声,没有鸟鸣,只有血液在鼓膜里轰鸣。可正因为这份死寂,我才愈发清楚。
有“东西”在追我。
它没声音,也不需要发出声音。它是一张阴影织成的网,笼罩在背后,随时会把我们拽进去。
跑。跑。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可林子没有尽头。每次以为前方有一片亮光,我冲过去,下一瞬间又回到同样的地方。那些树一模一样,黑漆漆的,被烧过。枝杈交错得密不透风,把天压得低到只剩下一线灰白。
心底越来越慌。我被世界耍弄着,明知道跑不出去,双腿还在拼命挣扎。因为只要我停下,就意味着……死亡。
母亲却还在安慰:“没事的,很快就到家了。”
她的手冰冷刺骨,握着我却没有一丝力气。我咬住牙,不敢回答,也不敢看她的脸。
怕看见的不是母亲,而是早已冰冷的皮囊。
皮囊之下,又是什么东西。
我只能低着头,强迫自己继续往前冲。但胸口越来越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一眨不眨。
那种感觉就如同是濒死前的直觉……
如果我再慢一步,我就会被拖入那个影子里。
我会死。我们都会死。
雾气突然动了一下。
我抬头,浑身的血液全都凝住。
在参天的树影之间,有个庞大无法形容的“东西”缓缓移动。轮廓模糊,那是一块被黑墨浸透的布,飘在空气里。可无论我往哪看,它都和我的视线重合,它盯着我。
我是猎物。
我不敢再看,偏过头的瞬间,脑子被针扎一样,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幕幕画面……
满地的血。
战场上一具具倒下的身体,脸上覆着泥,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们都在盯着我。
呼吸急促到要炸开,我想逃到找不到我的地方里去,但是那个巨大的黑影子还在逼近。它没有走动的声音,但我每一次呼吸声都让后背一寸寸发凉。
“天音!”
我回过神来。为什么母亲在我的旁边?
她的手死死拽着我。怀里的凪微微动了一下,我呆滞地低头看去……
他的头垂在母亲肩窝,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嘴唇发青,皮肤呈现出死人般的灰白色。火烧过的伤口还在冒烟,血与肉粘连在一起,散发出焦臭。
“不,不要……”我喉咙发干,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见。我想拉着他们跑,无论我用多少力,脚都如同是踩在泥潭里,再也抬不动。
影子更近了。
我甚至听见一阵低低的嗡鸣,感觉到它俯下身,呼出的气息冰冷腥臭,从脊椎缝隙里爬进去。耳边传来低低的嗡鸣,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在脑子里嘶嘶作响。
——“你逃不掉。”
——“你逃不掉!”
——“你逃不掉……”
我抱着头蹲下,不敢回头。可不回头,那低语就越来越清晰,清晰到是要钻进我的骨髓。
顷刻间,我意识到……这不是追杀,这是囚笼。
我不是在逃亡,而是被困在这里,被困在自己最恐惧的死亡里。
村田的身影在雾里显现。
我整个人犹如扔进冰窟,呼吸停滞了一瞬。
怎么会是他?
雾气在他脚边翻涌,绕开了他的轮廓,世界特意替他劈开了一条路一样。他的神色淡漠,眉眼和记忆里相似,连头上的发丝都在滴水。
“天音。”
他抬起手,指向一条岔路。
那边的雾稀薄了一些,露出一条泥径。尽头泛着光。
我眯起眼,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光。
是一条血色的河。
它没有波澜,在缓慢流淌。水面映着天,把整个世界浸透成一片猩红。
我看见河水里倒映出一个人影。
是我。
她站在血流里,嘴角微微上扬,是在讥讽我。
我想移开视线,却怎么也移不开。
“要结束,就走那条路。”
村田又开口。
声音是从我心底里拽出来的。
走那条路,就意味着死。
我想否认。
想摇头,想说“不”。
可是我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母亲还握着我的手。“没事的,很快就到家了。”她重复着,语气温柔,一遍一遍,直到让我心底发毛。
我的胃一阵翻涌,几乎要吐出来。
“不,不要……”声音哽在嗓子眼。耳边的嗡鸣更清晰,无数个声音叠在一起,有虫子爬进我的耳廓。
——“你逃不掉。”
——“你逃不掉。”
——“你逃不掉……”
我抱着头,痛得差点要把自己撕开,心脏跳得快要炸裂。
我害怕极了。
我怕死,怕痛,怕他们从我手里滑走。怕这个世界永远这么残酷。
我被困在自己的恐惧里。
一次又一次,让母亲和弟弟在我眼前死去,一次又一次,逼我逃跑,逼我否认。
我浑身都在颤抖,再也迈不出一步,跪在泥地里,眼泪和冷汗糊满脸。
那个影子越来越近,呼出的气息腥臭,笼罩在我脊背。
就在这时,母亲忽然抬起头。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唇角带着安慰的笑:“天音,没事的。我们回家吧。”
凪也抬起头,扑闪的眼睛里带着亮光:“姐姐,我好饿,我们快点回去,好吗?”
声音稚嫩,带着撒娇,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怔住了。心口被撕裂的痛,在那一刻被抚平。
“他们没死,他们还活着……”我喃喃着,躲进了母亲的怀里,就算明知道这是假的,就算明知道这份温暖是幻觉,我还是想要。
他们的身体冰凉得没有一丝生气。
溺水的人总要拼命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别走……拜托你们别走……”我低声说着,还是不敢松手。
如果松开,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母亲抬起手,和从前一样轻抚我的发顶,“睡吧,天音。”
困意涌了上来,在模糊间,我看见了许多人。有曾经在冲锋队的队员,有不是很熟但有过交情的族人,有宇智波律,还有泉奈……
他们都活着,都在呼唤我。
“留下来吧。”
“我们都在这里。”
我差点就要点头,就要答应。只要留在这里,我就能和他们在一起,不必再流血,不必再失去。
泪水滚落下来,我喉咙被堵得生疼。
“如果……如果这就是命运给我的补偿……”我声音颤抖,“我愿意……”
话音未落,一阵寒意却从脚底涌上来。
“你在干什么,朝阳天音?”
她看着我停下脚步。
风在呼啸,影子在低语。
我看见了那个“软弱的我”,抱着母亲、抱着凪,哭得像个孩子。她说:“不要走,我们还能在一起,我们还能不死……”
我走过去,伸手抚摸她的脸。冰凉,脆弱,满是恐惧。
那就是我。
我笑了。
笑声在浓雾里回荡着,好似在荒原里点燃了一团火。
“原来是这样啊。恐惧是我的血,软弱是我的骨。你不是我的敌人,你就是我。”
我拔出刀,我刺向她的胸口!
不是为了拒绝她,而是为了承认她。
那鲜血奔涌而出,是我的血,是我自己软弱的呼喊。
我让那份恐惧流进我的身体,让那份软弱住进我的心。
影子轰然碎裂,雾气消散,世界崩塌。
我在废墟中挺直脊背,大声笑着。
我仍然会害怕,我仍然会哭泣。可我就在恐惧与哭泣里,活着!
我就是恐惧,我就是软弱。
所以没有什么能再束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