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到第三遍,我才翻身爬起来。
盯着天花板的那几秒,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上辈子造孽太多,这辈子每天都被复活在同一个早八的噩梦里。
刷牙时水龙头在滴水,滴答声提醒着我。
今天,你又是个打工人。
地铁口黑压压一片,我踩进人潮里,整个人瞬间失重,被推搡着往前走。有人踩我鞋后跟,我差点扑倒,回头瞪了眼,被一句冷冰冰的“抱歉”顶回来。
好不容易混进公司,门口的保安打着哈欠,我也打着哈欠。打卡机滴的一声,把我从尸体堆里点名拉出来。
桌子上的文件比小山高,上面还贴了五六张刺眼的便利贴。我一脸麻木地把东西推开,坐到工位上。紧接而来的是……
“这份资料快点改。”
“客户说昨天那个方案要重做。”
“三十分钟后会议室马上准备!”
“……”
我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顺手在办公软件里给搭子同事发消息。
「猜猜今天秃头要用哪个词开会?积极?主动?还是‘创新’?」
对方秒回,
「‘创新’,我看他那颗亮到反光的脑门就是最大创新。」
我差点笑喷,赶紧捂嘴。结果没过两分钟,秃头上司果然推门进来,手里夹着那本用了三年的文件夹。
“同志们啊,我们要积极!要主动!更要……创新!”
我眼睛差点没翻到天花板上去。搭子从对面偷偷冲我比了个“果然”的手势,我们差点笑场。
午饭时间。
食堂的咖喱饭永远是半生不熟的土豆加上辣得过火的酱料。
我戳着饭碗,听着同事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八卦。
“你听说了吗?隔壁部门有人工资涨了三千。”
“真的假的?我怎么才涨了五百?”
“你说那个谁是不是跟c部长有一腿,这俩人真不对劲。”
“啊?c部长不是结婚了吗!?”
八卦到是比饭更好吃。
下午三点的会议又开到五点半。
秃头在前面大讲特讲,声音宏亮,PPT一页翻过一页。
后排有人悄悄刷购物车,有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大家都在假装努力,我则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好想下班。”
加班到九点。办公室只剩下冷白的灯,亮得刺眼,跟停尸房一样。眼睛酸得发痛,手腕敲到麻木,我怀疑要是我今天死在格子间里,明天估计就有人顺理成章坐到我座位上,连椅子都不用调。
走出公司时,夜风扑在脸上,才算有点活着的感觉。霓虹闪烁,街道车水马龙。人群川流不息,没人会停下来看你一眼。
走出地铁口时,已经快十点。便利店的灯光在夜色里刺眼,街上还有外卖小哥狂飙而过。我的脚步沉得像灌了铅,肩膀酸到要掉下来。
推开家门,厨房里冒着热气,炒菜声哗啦啦响。老妈的声音从油烟里传来:“回来了?快洗手,饭马上好。”
“不是说不用等我吃饭吗,你们先吃啊。”我看了一眼手机的时间说。
“行了行了,快去洗手吃饭。”老妈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路过我的时候白了我一眼。
弟弟窝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还抱着游戏机,一见我进门就嚷嚷:“姐,你答应给我买的漫画呢?今天新刊啊!”
“……我今天差点死在PPT里,你只关心漫画?”我把鞋踢掉走过去,顺手揉乱了他脑袋一把。
弟弟炸毛:“喂!别弄坏我的发型!”
“你那啥发型?鸡窝头啊?”我脱口而出。
他气鼓鼓地拿抱枕砸我,我一把就将他摁在了地上。
“作业写完了没有!考试多少分啊!什么时候家长会啊!”
我三连问下来,老弟哇地一声就跑没影了,边跑还边哭着喊着,“老妈呜呜呜,姐姐欺负我呜呜呜!”
“别玩了,吃饭。”老妈喊弟弟一声,又看了我一眼,“你又加班了吧?脸色这么差。”
不仅差,我的灵魂都快被榨干了。但嘴上还是敷衍:“嗯,习惯了。”
饭桌上气氛热热闹闹,弟弟还在嚷嚷着我没给他买的漫画书,老妈碎碎念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连家里的老猫都趴在椅子上打盹。
手机“叮”一声。
屏幕亮起,是恋人发来的消息:「早点休息,别太累。」
短短一句话,比傻子领导喊的“加油干”有用一万倍。
我盯着屏幕,心口微微一松。
要不是这点破温柔,我早就跑路了。
吃完饭,我帮忙收拾餐具。弟弟一边嚷嚷“漫画!漫画!”,一边追在我屁股后头,我故意吊他胃口:“明天再说,今天不想动。你再吐舌头,小心我把你屁股打开花!”
他哀嚎得像世界末日,我差点没憋住笑。
夜渐深,客厅的灯暖黄,电视机里放着老掉牙的综艺节目。母亲打着毛衣,弟弟继续捣鼓游戏机。我窝在沙发上刷手机,享受着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
第二天一早,我又如同往常一样挤在地铁车厢里,被前后左右的人肉夹馍。车厢广播反复播着“请往里走”,走到我已经贴到扶手杆上,连呼吸都不顺畅。
办公室依旧是尸体复活现场。电脑一开,未读邮件炸出来三位数。秃头上司还没来,大家就先松口气。
有人小声叫我。
抬头一看,是我的上班搭子。她兴奋得两眼放光,把手机凑过来给我看:“看!我抢到明天演唱会的票了!要不要一起去?我发誓这乐队现场超燃!”
屏幕上的购票记录亮晃晃,带着胜利的气息。我愣了一下,心里其实羡慕。但一想到那种人挤人、跟着大合唱喊到嗓子哑的场面……顿时觉得呼吸困难。
“算了,不喜欢吵的。”我摇头。
她一脸遗憾道,“哎,你太宅了吧!人生就该浪费在这种瞬间啊!”
“我人生已经浪费在PPT和Excel里了,再浪费在鬼叫鬼嚷的地方,老子非得死机不可。”
这一天又是在键盘声和秃头的“再改一版”中度过。等拖着快散架的身体下班,夜幕已经完全落下。
走到地铁口外,我慢悠悠地拐进小巷。街角报刊亭灯光昏黄,架子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杂志和漫画。
我本来是想随手买瓶水,结果眼角瞟到封面上那个戴护额的少年。
标题写着《火影忍者》。
老弟这两天吵得要死的就是这个。
我叹了口气,把书抽出来,在手里还没掂量几下,就想到,“他看得热血沸腾,明天可能就要在学校乱喊乱玩的,然后被班主任罚站。”
画面一闪而过,我差点笑出声。
我摇摇头,还是结了账,把漫画夹在臂弯里,提着包包一路往家走。谁让我这个人,就是对他那点幼稚的吵闹没什么抵抗力。
一开门,家里灯已经亮着,厨房里传来油锅的滋啦声。
我把漫画往茶几上一丢,换了鞋,刚准备往沙发一躺,就听见老妈兴冲冲地喊,“快过来看看!今天花鸟市场新买的!”
我走过去,果然在餐桌一角摆着个小玻璃缸,水清得透亮,一条红得发亮的金鱼正在里面摇着尾巴。
老妈一脸满意,“老板说这鱼养得住,能旺家。”
“旺家?怕不是旺电费。到时候死了还得我埋。”
弟弟从房间里蹦出来,扑到鱼缸前,“哇,好可爱!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你想叫啥?”我随口问。
“叫‘鲤之助’!”他一本正经。
我憋着笑低声念叨,“鲤之助?明天要不要再买条龟,叫乌龟仙人得了。”
老妈在旁边抬眼瞪我,“你别乌鸦嘴。”
我只好耸耸肩,去帮她端菜。
饭菜端上桌,老妈做了她拿手的红烧肉,香气四溢。弟弟抱着我下班买回来的漫画,边扒拉米饭边翻页,眼睛亮得跟灯泡似的。
“哇!这招帅爆了!火遁·豪火球之术!”
他当场把筷子一丢,双手掐出个奇怪的手势,嘴里还“呼——”地学喷火。
结果喷了口米粒出来,差点呛到。
老妈立刻皱眉拍他后背,“吃饭的时候别闹!还学什么忍术,给我好好嚼!”
“没事妈,他这是提前练习。等明天被班主任罚站,他就能一口火喷出来把班主任干掉了,哈哈哈!”
弟弟瞪大眼,叫着,“才不会呢!我以后要当忍者,保护妈妈和姐姐!”
老妈乐得笑弯了眼,“傻孩子,忍者是动画里的,哪来的忍者。”
我夹了块红烧肉放嘴里,说,“哪来的忍者?呵,真要说起来,我才最像那个被公司榨干的下忍吧。”
弟弟没理会,继续拿着书大喊大叫,“雷切!通灵之术!影分身!”
手舞足蹈差点把汤碗打翻。
老妈无奈摇头,“再闹,饭后不给你看电视。”
这下他立刻安静了,低头扒饭,嘴巴鼓鼓的,还时不时偷瞄茶几上的漫画书。
饭后桌子乱成一团,弟弟被老妈喝令去洗澡,边洗边小声嘀咕什么“查克拉修炼”。我懒得理他,把外套丢在沙发上,瘫着刷了会儿手机。
客厅的灯光昏黄,电视里又在放那个毫无营养的综艺,弟弟趁老妈不注意又翻开漫画看得入迷。整个画面,说不出的普通,说不出的安稳。
我靠在沙发上,眼皮逐渐发沉。弟弟看漫画看到一半就睡着了,老妈洗漱完出来后,看着他,只摇摇头,“小孩子就这样。”
我回到房间,把手机关了,不想再看深夜发来的工作群消息。心里想的全是明天还要写的那份报表。拉上窗帘,打算闭眼睡觉。可翻来覆去,总觉得心口有点空落落,缺了点什么。
渴得受不了,我还是爬起来去倒水。
经过客厅时,我脚步慢了下来。
茶几上,弟弟白天嚷着要的那本《火影忍者》还摊开着,书页微微鼓起,金鱼缸的灯正好照着封面,把上面的人物照得分外刺眼。
我盯着那本漫画,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古怪。
明明只是本普通的漫画,放在茶几上给我感觉格格不入,就好像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件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强行别开眼,倒了杯水,凉得呛喉。转身时,余光里还是扫到那本书。
“……见鬼。”我嘟囔,把水杯搁下,走回房间,拉被子蒙住自己。
楼下,妈妈收拾碗筷的声音停了。鱼缸的水泵咕噜咕噜,客厅里孤零零亮着一盏小灯,仿佛是提醒我那东西还在那里。
我把枕头压到脸上,想着只要我不去碰,它就永远只是本印着墨水的纸。
偏偏,时钟走过的秒针声越来越清晰。
我终于还是坐不住。
被窝里翻滚得发烫,呼吸和心跳全乱了。我掀开被子,下床的时候脚踩到木质地板吱呀一声,吓我一跳,夜里安静得要命。
我走到客厅。
那本书还在茶几上。
我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伸出手指。指尖碰到封皮,马上又缩回来。
“……疯了吧。”我嘟囔了一句。
胸口那股空落感更明显了。我皱着眉,半蹲下来,和它对视。其实它并没有眼睛,但总让我觉得自己在被谁注视着。要是翻开,什么都回不去了。
我捂着脸苦笑了一下。
“搞什么啊,不过就是一本漫画啊。”
我看着茶几上的那本书。
要是翻开它,老妈刚买的金鱼可能会突然死掉。弟弟可能不会再喊“火遁”了,手机上那条“早点睡”的消息,也许根本不会再有人发。
一堆破事都可能消失。
我盯着它,手抬了一半,僵住。
……算了,不看吧。
但是那种空洞感越来越大,感觉身体里缺点东西,就像便利店饭团撕开包装咬下去后,才发现里面没馅。
客厅的玻璃缸还亮着,水被灯光映得清澈。那条小金鱼游过去,又折回来,绕着同一块石头转圈。它没有记忆。七秒一过,它便不认识水草,不认识石子,甚至不认识自己刚刚来过的地方。
所以对它来说,每一圈,都是第一次。
我看得出神。
同样的轨迹,反复无尽,却因为遗忘,被洗刷成一段段新的当下。
它似乎从不厌倦,因为它根本不知道重复。
那样的生命,是不是比记住悲伤的我们更自由?
有福的是遗忘者,因为他们甚至能超越自己的过错。1
我低下头,指尖扣住书页。
记得与忘记,不过就是翻页的事。
下一秒,纸张被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