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郎中与沈押班提前到此共处一室,不知,意欲何为?”
飘着惬意的空气凝住,渐垂了霜。
各部之人均垂目不言语,坐于末处的陈康双眉极轻地一压,复归常态,只视线朝着堂上飘。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刘都知那霜纹雪褶的面上是毫无波澜,他似蛇般凉的眼一点点往谢澈的面上移去,装作不经意地观察着。
见谢澈是坐怀不乱,平静如水,丝毫没有中过药的迹象,若不是回话说成了,倒当真是看不出来。
挪开视线,停了几吸,哑嗓开口:“尚书六部为执行部门,沈押班为传圣上之喻与吏部之人相见,何处不妥?”
刘都知慢悠悠说出的话颇有底气,被殷赋接住,不客气地回道:“若是素日里,自然并无不妥,可正巧碰上这么个节骨眼,诸多位子要铨选,若真是圣上之意,本相如何会不知?”
殷赋的身份位置自不必说,中书门下复议签字才到尚书六部执行,若当真圣上有这安排,殷赋不可能不知道,趁着设宴暗通款曲,这事内侍省不是做不出来。
殷赋一开口定了这么个基调,在坐之人谁不是千年狐狸般的精明,根本无需深想就知,又是一场无硝烟的交锋。
或许那张不大的纸便是个什么佐证,众人一个个半拎着作壁上观之色,等着那张纸发挥作用。
可对于今日密事的知情者而言,殷赋这番话就是另有玄机了。
吏部是谢澈的,殷赋过往几乎不曾这般当众与谢澈对立过,究竟是因对许清岚动心故而气急败坏?还是借意为之?
猜忌这东西,就该藏在表皮之下,只要是扒开露了出来,那必是血淋淋的,就如现在,殷赋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牵扯出多少细枝末节来给众人推敲。
落针可闻的静被殷赋不紧不慢一句话打破,“慎这个字实在是妙,慎于言而敏于行,真是让刘都知掰开揉碎做明白了。只这慎终如始四个字不知刘都知如何看?”
刘都知,姓刘名慎。殷赋极少针对性的点这个字,正因极少,所以今日格外引人注意。
他语气轻忽自然,但明显是在欲扬先抑,在座之人均是品出了这份微妙。
看来今日,不同往日,是场险仗。
既然是险仗,那必是能不打就不打。最先试探和稀泥的,是谢允。
他一颗心掰两半,一半给殷赋一半给刘慎,这会儿是立马警觉起来,两手一握,坐的笔直。
葡萄般两只眼分明涉世未深,却眨着老练的光,开口便是信手拈来的半真半假,噙着息事宁人之意。
“怕是,误会一场。先前提及的拨银修建仙山之事,吏部定了人,朕不小心搁下就给忘了,这不今儿看见了就急忙让沈正寻了陈康敲定,可万不是结党营私之意。”
谢允心急找由子,没顾上斟酌言辞,一个皇帝说出结党隐私四个字,其重量不言而喻,万幸他是孩童,众人倒也不以为意。
可这四个似开了刃的刀一般划在了清岚心上,令她本就七上八下的心更加猝不及防的被狠刮一把,不由得僵了僵身子。
好似她的慌乱连着他,殷赋眉心极轻的一折,伸手握住她,将自己往她身前移了移藏好她后,才撩眼用带着审意的目光越过谢允,看向刘慎,薄唇噙起一丝深意来。
开口就让谢允好不容易升起温来的气氛又降了下去。
“刘都知一番精打细算,表面一层欲盖弥彰,背里一层铤而走险。”
殷赋微一停顿,留了个气口增加悬念,接着说道:“这表面一层,淫羊藿,蛇床子,阳起石,蚕蛾油……”说着抬手将掌一摊,待莫及搁了澄心堂纸于掌中时才接着道:“还需再说?”
众人心内一疑一惊,各自揣摩。
谢允不明所以,“殷恩所言,为何?”
殷赋不显山水的目光聚在刘慎的面上,“今儿这宴会,细想当真离奇,因何准备仓促?因何来人甚少?”
殷赋在桌下带着安抚的意味拍了拍清岚的腿侧,随后起身往前站定于小皇帝七八步远的地方,用自带的迫人气势笼住他后,一抖手中的纸,垂目边看边说——
“因仓促才会出漏洞,才会有可乘之机。因来人少才可控。细细想来,不怪吗?”
确实是怪,但这怪没法说。
而殷赋捏住的,就是刘慎的没法说。
他暗带着心机的唇角往上扬了扬,在勾起众人的疑惑后,掐着步步为营的算计,开口又添一笔:“方才莫及去至御房取膳时撞见一名绯衣宦官鬼鬼祟祟,待莫及探究细问之际,他竟是扭脸就跑,三两步被抓住后又遇御鳞卫来搭救。事出古怪,莫及不放,那人竟是咬毒自尽,人死了,御鳞卫不仅不查,却是按住莫及要关押,且同时将死人带离。莫及身手自不必说,揣着东西,特来寻本相。我且问刘都知,内侍省与皇城司,是要做什么?”
一番话,鼓捣的众人心里疑惑四起。
刘慎远山暮色般的眼神带着几分清冷,掂量后知,吏部的事该是引蛇出洞,殷赋要的是为他的栽赃陷害添一分信服力。
他开口时携着镇定之色,从容应对,“一派胡言,御房戒备森严,绯衣为三等宦官,必是要持牌成队才可进入其中,怎会独自一人?且还能这般凑巧被殷相的人发现?再说莫及若真与御鳞卫起了冲突,便是身手再好,也寡不敌众,且御鳞卫并未前来通报,可见,无中生有。”
殷赋目光犀利与其针锋相对,“管理御房的是内侍省,都知的人要进要出不是难事,至于莫及,并非他与御鳞卫起冲突,而是御鳞卫意图刻意掩盖拖延时间,是因莫及逃脱且往宴堂而来,故此,御鳞卫才不得不止步。”
“御鳞卫职责为护龙体,若是莫侍卫不触及这道防线,怎会被揪住不放?况正因如此,御鳞卫更因来报才是。如今听其一面之词就风声鹤唳不成?”
“正因蹊跷,更该细查,都知可是忘了,现下可不是在宫里。”
殷赋一句话如冻得紧实的冰球狠砸在刘慎维持着平静的心湖之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就这一句话,让刘慎明白过来,今儿这一出戏躲不掉,避不开。
只要出了宫门,内侍省的手腕就不再是强硬的了,偏生这离宫的决定是他刘慎自己下的,而他为的只是离宫将内侍省摘干净,没想到,聪敏反被聪明误。
他拇指一蹭关节,开口挑问:“那依殷相之见,如何查?”
殷赋将心机往眼底藏去,看似扩大范围,实则意在点人,“涉及之人挨个查。”
挨个查?刘慎一个哂笑在心底扬起,这苑里的人,都是内侍省安排的,既要查,那就明着让查,看他殷赋手能伸多长。
他直接对着谢允开口:“依臣之意,既然殷相要挨个查,那不若将御房使与御鳞使,连同禁军令一同传来,当面对峙。”
“这三人都是刘都知一手提拔上来的,自是会为其说话。”殷赋将手往身后一负,“既然要传,连同往下一等,一并传来。”
刘慎一思往下一等那几人,唇边一挑,“就依殷相。”
“人来之前,都知是否该解释解释,这张纸上所写?以及你内侍省之人因何带毒进苑?”
刘慎一笑,殷赋这番话满是漏洞,他正要反唇相讥,就见谢允遽急起身绕过餐案,接了那纸瞧去。
这动静让端坐的刘慎双眼微抽般的一眯,目光锁在谢允背上,余光落在众臣身上,想着对策。
到底还是个孩子,易把控也易冲动,若今日殷赋步步引导这些朝臣煽风点火,难保谢允不会头脑发热。
殷赋的刁难他可以见招拆招,众臣他可以利用皇帝施压,可这小皇帝若是有所摇摆,那着实费力了些,到此一压眉心,开口拉平音调,暗带指责的安抚声传出:“圣上,莫慌。”
谢允敏锐的发现刘慎话中夹带的不愉,他压下心里的委屈与怀疑,接过纸还未看就回身对着刘慎宽慰道:“朕知晓,刘师放心。”
皇帝这话一出,在坐之人皆知话中分寸,唯独殷赋敢推波助澜,“这药加在一处,便是不懂之人也能看出其虎狼之势,圣上不过童龀之年,若这药,入了圣上之口,不堪设想。”
药?刘慎单拳一握,眉心一夹,正要撑椅起身,被殷赋掐着准头开口阻拦。
“都知还是请坐为好,放心,今日这事不判清楚,您老人家,出不去。”
四目相对,针尖麦芒。
殷赋淡然的眼神后是尽在掌控,洞若观火。
刘慎依靠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稳重支撑着,看似处变不惊,实则心内慌乱交杂,毕竟今日,他也有不可明说的秘密。
“将太医令与医官使传来!”谢允一句话将焦点聚在他手中那张纸上。
纸上是一副药材,谢允不懂,命了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使与太医局的太医令一同前来验证分辨。
这两人一人站一派,这会儿见形势,是各自藏起自己的主张,只能说实话。
“此为媚药。”医官使说完垂首等问,听殷赋开口:“还请二位瞧瞧,这药渣子可是这药?”
药渣子三个字一出,全场哗然,宴席过半,谁人肚里不是酒食具满,一听此话人心惶惶,均落视线于各自餐盘之上,难以置信又屏息以待。
一包药渣似靶心,多少聚成箭的目光射在其上,太医令几步上前,与医官使共同挑翻闻着莫及递来的药渣子。
不知何时五指捏紧的刘慎两眼速速扫过门口,又转向身侧的一名宦官,无声催着去寻沈正。
眼看着那药渣子摊在谢允的面前,他心一提,开口扬声:“荒谬!殷相从何处寻了药渣子来,意图混淆视听?”
这药他千万叮咛不可在宫里熬煮,他不知可是沈正那处漏了马脚。
也是因此而不敢将话说死,可殷赋这步步紧逼,着实有些难以招架。
他心内一晃而过殷赋的动机,大抵是要借此来扣一个监管不力之罪,又拉下去几名宦官才肯罢休,只是为何非要牵扯吏部?只因,许清岚?
带着攻击的眼神挪到了许清岚的身上停住,见她的面色发白,明显靠着低头来掩盖张皇失措。
刘慎眼底一滑了然,必是成了,不然她不会这么紧张,想来殷赋该是气不打一处来,今儿要拉内侍省一把,又要踩吏部一脚,以此来解气。
可毕竟是临时起意,殷赋这一招漏洞太多,他已有对策。
但才捏出形的对策随着医官使扑通一声的跪地,被那一个个回禀之字给砸的碎裂不堪。
“秉圣上,殷相,此为用量十足的毒药,熬浓只需一滴,便生还无望。”
在坐之人,除了殷赋与谢澈,无人不是看着那药渣子瞪大了双眼。
媚成毒,出现在了皇家宴会之上。
寂静之后便是众人起身,此起彼伏的急声要求祥查。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在了谢允的身上,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众人心内成型。
殷赋一句话,引了视线落在谢允使用过的餐盘之上,“封锁全苑,一一详查,桌上之物均不可动,带到查清再撤。”
“刘师...”谢允缓缓转身看着刘慎,双眼里是震惊过后的空洞,带着伤痕。
刘慎一见,起身往谢允身前一站,“圣上莫慌,一来此药是莫侍卫带来的,这究竟是从何处带来的,还有待查证。二来圣上所食用的一切餐食均有人试毒,从不曾出过岔子。”
话音才落,殷赋就开口,丝毫不给喘息道:“相比药从何处来,刘都知更应该清楚的是药往何处去才对。”他面色一凝,“来人,去将圣上桌面之上的餐食,一一重验。”
“放肆。”刘都知一回身,淬着冰的眼神直直射向殷赋,“殷相作何?可是要趁重验来添毒?”
“刘都知既然惶恐,那不如让你内侍省的人来,一人一盘,试试毒。”
刘慎至此一停,心内懊悔,掉进了殷赋设的圈套里,这毒来的莫名其妙,验不验,试不试,他内侍省都脱不开关系了。
他一声冷笑,转移话题咬死殷赋:“真是为难殷相了,为了诬陷我内侍省,搞出这般大的阵仗。送膳自有专门小宦负责,哪里需要莫侍卫亲自去往御房?若不是刻意为之,说不过去。”
刘慎抓着一条蛛丝,揪了出来:“莫及因何出现在御房?怎知不是他结果了我内侍省的人,来这一套贼喊捉贼的戏码?”
他说完接着将重心转到莫及身上,回身对着谢允拱手后道:“莫及拿出的药方是媚药,可这药渣子就成了毒。这东西都是从莫及手里而出的,依臣所见带回宫中细细盘问,必能知晓其幕后黑手所图为何。”
“都是后话。”殷赋负手一立,“眼下要紧的,是有毒出现,难道不该先验毒吗?圣上就不想知道为何刘都知一定要让圣上离宫设宴?又是为何今日所在的官员凑了过半言重九鼎之官?为何非要等过了正午才肯离宫?”
本来就不干净的动机被扣上了别的帽子,刘慎要么选择如实交代要么就只能咽下这口气。
思索间又听殷赋开口催到:“速速去验,究竟是谁要谋害皇命。”
三番五次要验食,意味着什么聪明人一想便知。
刘慎目光快速落在谢允所坐的桌面之上,细细回想着方才他都吃过什么,细究的目光锁在才上的酱油鸭之上时,心里一顿,急忙开口,引向别处,厉声呵道:“荒唐!殷相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可是意图借由验餐陷害我内侍省戕害圣命?”
“不必验。”就刘慎扬声说道:“方才端上那些圣上一口未用,与其验餐食,不如为圣上号脉。”
说完眼珠向着太医令一闪,太医令即刻会意,几步上前,命人端椅,让谢允落座。
“殷恩?”小皇帝声音里带着些干涩,他想过登基之后命会悬起来,可不敢想要他命的人,会是他信任的人,不愿信,又必要查清楚。
“莫怕。”殷赋柔了音调,当真哄孩子一般,“查清就好了,以后就可杜绝。一定,要查清。”
说完对着刘慎道:“真是图穷匕见,都知怎么如此惧怕查验餐食?既然要为圣上号脉,那医官使也同来,共同号脉。”
谢允这里两人搭着脉,殷赋又命医官使的副手对餐食挨个验去,先查的自然是小皇帝的餐盘,最先一道便是那盘酱油鸭。
谢允这里众人屏息以待还未见分说,就听验菜的医官副使扑通一跪,看去时,见其抖着身子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