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坐在地,千问雪只觉得浑身各处齐齐被痛感灼烧,受木箱冲击的小臂,翻滚时擦伤的膝盖,被箭羽刮过的下颌……
侥幸躲过了两箭,她心里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显然,对方对她的身手有所了解,故而在出箭时有所预判。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预判了她躲避走位的前提下,两支暗箭都刻意避开了她身上的要害处,就算是她躲闪不及中了箭,也不会立刻毙命。
狠辣与仁慈,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同时呈现在两支暗箭上,交织出一种玩弄猎物般的戏谑感。
在满头青丝的垂影下,千问雪不甘地攥紧了双拳。
她咬牙忍着痛,扶着身旁的木箱,艰难而缓慢地站了起来。
两支暗箭不是白挨的,她有很多事情要弄明白。
比如,出箭者是谁,是否识破了自己的伪装,为何出了手,却又手下留情。
以及,这般被猎杀的滋味,也该让那出箭之人好好品尝一番。
与此同时,泊夜墟顶层雅间内。
左元辰搭在弓臂上的手指已经收回,自然垂落在身侧。
那张丰神俊朗的脸上,笑意分毫未减。
他唇角噙着令人心折的温柔笑容,目光深邃而锋利,穿透浓浓夜色,停落在千问雪的背影上。
方才躲避暗箭的一系列反应,在千问雪本人看来是狼狈不堪,但在左元辰眼里,已是强到令人意外了。
毕竟,在锐王之前,还从未有人能躲过他左元辰的白虹箭。
左元辰拍了拍祁珩的左肩,笑道:
“你又赌赢了。”
“那人确实是锐王,也确实是好身手。”
左元辰的声音清朗动听,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眼观六路,临危不乱,坚韧似柳,刚劲如松。”
祁珩早已坐回软榻,漫不经心剥着葡萄,顺嘴调侃道:
“难得见你对别人评价这么高,小凌子你……莫不是对他感兴趣?我记得,你不好龙阳这口吧?”
雅间内,沉水香的清冽气息似乎凝固了一瞬。
“我感兴趣的是他的死期,我们的终胜之日。”
言罢,左元辰唇边笑意丝毫未变,又反问道:
“你呢,难道你对锐王不感兴趣?难道你不好奇,如今的他,长什么样子?”
听到这句话,祁珩先是一怔,显然他没想到左元辰会突然提起这个话头,随后他立刻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色,眼眸里隐隐闪烁着复杂的晦暗。
空气沉默一瞬。
“我好奇个什么?总归他不会长得像我。”
祁珩又恢复了熟悉的语调,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左元辰没有接话,他再次望向楼下,颇有些认真地看着千问雪重新绾起长发,消失在阴影里。
他缓缓收回目光,修长手指重新拈起白玉扳指,慢条斯理转动,目光落在扳指细腻纹路上。
祁珩抱着臂,目光也从楼下收回,落在左元辰侧脸上:
“对了,五日前,左元敬来北交巷见了我一面。”
左元辰转动扳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他并未看向祁珩,目光似乎穿透紧闭门扉,投向虚空,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散去的风:
“他才跟着千君齐几天,就着急来北交巷,生怕自己身份没暴露么?”
祁珩耸肩摊了摊手,唏嘘道:
“啧,你是不知道,他来找我的时候,一口一个‘三哥’地称呼你,不知道的真以为你俩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呢。”
左元辰在左氏主支年轻一代中行三,人称左三公子,而左元敬排第四,是家中幺子。两人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私底下却一直不对付。
左元辰沉吟半晌,平静回道:
“比起老四这个假扮的,我倒是更在意那位真太监。”
祁珩挑眉,瞬间明了言外之意:
“放心吧,人在我手上,已经在审了。截获的那封密信也存地好好的。”
祁珩重新坐回圈椅,又捻起一颗葡萄,补充道:
“哦对,冯家那草包也到了,就在下面,应该快上楼了。”
左元辰唇角那抹温柔的弧度,在静室幽暗光线下,显得愈发深邃莫测。指间白玉扳指温润流转,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千问雪进入了船舱,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脚下的步子却不显怯懦。
既然来了,身份已露,更要探个明白。
泊夜墟拍卖内场,她非进不可。
巨大楼船如同蛰伏河湾深处的巨兽,灯火通明。
千问雪低着头,穿梭嘈杂人流,目光敏锐扫过四周。
她在寻找通往“内场”的入口。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几个步履匆匆的商人吸引。
这几人衣着华贵,神态倨傲,好似对下层市集喧嚣不屑一顾,径直走向船舱深处。
千问雪暗暗跟随,看见他们在一面黑墙面前停下。
墙边站着两个守卫,穿着明显不同于一般船员。
那几个商人走到两人近前,各自掏出一枚奇特的黑色玉牌,在守卫眼前一晃。
守卫面无表情地点头,侧身让开。
墙壁上,一扇暗门瞬间开启,待那商人的身影消失其中,暗门随即无声合拢。
玄关暗门,验牌通行。千问雪心一沉。
验证玉牌,是进入内场的唯一凭证,绝非寻常行商能有,以她这身粗糙伪装,怕是很难混进去。
一丝焦虑掠过她心头。
她悄悄靠近暗门前等候查验的人们,目光扫视过每一个持有玉牌的人。
守卫检查极其严格,稍有不对便会被拦下质询。
此时硬闯是下下之策。
就在这时,一阵夸张嬉笑声和浓郁脂粉气飘来。
“美人儿,来,再陪本公子喝一杯!待会儿看上什么,爷给你买!”
千问雪顺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位身着重紫色云锦长袍的年轻男子,搂着一个衣衫轻薄的舞姬,踉踉跄跄地朝暗门方向走去。
这位公子似是醉了酒,脚步虚浮,眼神迷离。他腰间的羊脂玉佩随走路的步子晃荡个不停,手指上还串着大小数个玉扳指,浑身散发出纨绔气息。
千问雪打量的目光最终那人紫袍袖间的暗纹上,纹的是浴火双目九头鸟,广原冯氏的家族徽记。
更巧合的是,这草包纨绔的身形轮廓,竟与她相差不多。
对千问雪来说,这简直就是送上门的泊夜墟内场入场券。
她不再犹豫,悄无声息混入旁边的拥挤人潮,借着货架阴影的遮挡,朝那醉醺醺的冯家公子缓缓靠近。
那冯家公子显然不耐于等待,搂着舞姬的腰肢,脚步踉跄地走向船舱边一处昏暗角落。
光影在这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远离了人潮的喧嚣。
“美人儿…等急了是不是?”
他喷着酒气,声音黏腻,猴急地将舞姬抵在冰冷的船舷上,不安分的手胡乱在她身上摸索。
舞姬脸上强撑着媚笑,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和厌恶,身体微微僵硬地向后缩着,试图避开那令人作呕的触碰。
“公子…别…这里人多…”
“人多怎么了……人多才刺激。”
冯公子嘿嘿笑着,嘴唇不由分说地就要凑上去。
就在此刻。
千问雪如同一道无色无形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向这个淫.欲熏心的冯公子迫近。
此刻,冯公子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猎物上,他的脖颈暴露在昏暗光线下,对即将降临的危险毫无防备。
千问雪并起指两指,快、准、狠地劈在他后颈上。
“唔……”
冯公子喉间发出一声短促沉闷的哼响,迷离的眼神瞬间涣散,搂着舞姬的手臂一松,身体像一滩烂泥般软软地倒向地面。
那舞姬骤然失去支撑,惊得浑身一颤,瞳孔因极度恐惧而骤然放大,她下意识地张开嘴,一声尖利的惊叫就要冲破喉咙。
千问雪的动作比舞姬的恐惧来得更快。
在冯公子倒地的同时,她已如影随形般贴近,一手迅速捂住舞姬即将发出尖叫的嘴,另一只手臂则稳稳地揽住了舞姬因惊吓而发软颤抖的身体,将她牢牢固定在船舷与自己之间。
“嘘——”
千问雪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在舞姬耳边响起。
她捂住舞姬嘴的手掌并未用力压迫,只是阻止了对方声音的溢出。
她的身体挡在舞姬与倒地的冯公子之间,也隔绝了外界可能投来的视线。
舞姬的尖叫声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呜咽。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身体在千问雪手臂的禁锢下瑟瑟发抖,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充满绝望地看着千问雪。
千问雪微微低下头,沉静的目光看进舞姬惊惶失措的眼底。
原来这就是,温香暖玉在怀的感觉?
怀中的舞姬的确生得绝美,也难怪那姓冯的……
不对。
千问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并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于用男子的目光去审视,而不是用女子的心胸去共情。
她从出生起就被当做男子教养,从世子到皇子……
可世上还有很多女子,从出生起便没得选,她们甚至为了生存出卖自己的一切……
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涌上她的心头。
突然很想扇自己一巴掌。
再多踹那姓冯的几脚。
面对怀中人楚楚可怜的眼神,千问雪这才发觉是自己如今这一身不拘小节的行商装扮,让她感到害怕不安。
所以她尽可能将声音压得更低,语速清晰稳定,无半点凶狠:
“别怕。我不伤你。”
她稍稍松开捂住舞姬嘴的手,但手臂依旧保持着环抱的姿势。
“他没事,只是被打晕了。你先不要喊叫,惊动了守卫,对你我都没好处。”
舞姬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惊疑不定地看着千问雪。
昏暗中,她看不清对方完整的脸,只能看到一双异常沉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淫邪,没有杀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你…你想做什么?”
舞姬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细若蚊蚋。
千问雪的目光扫过她微微敞开的衣襟,又迅速移开,落回她脸上。她的声音依旧平稳:
“我要借他的牌子,进内场。”
她指了指地上昏死的冯公子腰间那块黑色玉牌。
“我很快就出来。你先在这里守着,别让人发现了。”
舞姬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地上的冯公子,又抬眸看向千问雪,眼神复杂至极。
恐惧依旧占据上风,但一丝求生的本能和微弱的权衡正在其中挣扎。
舞姬猜得出眼前这人身份不一般,那瞬间制服冯公子的身手和此刻的冷静都让她感到心惊。但她又害怕冯公子醒来之后,会变本加厉地找自己的麻烦。
舞姬垂眸蹙着眉,像是十分纠结着。
千问雪揽住舞姬肩膀的手臂,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见对方犹豫,千问雪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给她时间思考。
时间仿佛在昏暗中停滞了几息,运河的水声、远处市集的喧嚣,都变得模糊不清。
终于,舞姬紧咬的下唇松开,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千问雪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她轻轻松开那舞姬,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俯身从冯公子腰间解下那枚温润的黑色玉牌,入手冰凉。
她将冯公子瘫软的身体往暗处的帆布堆里又拖了拖,让阴影更好地将其覆盖。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整了整身上半旧的靛蓝直裰,将那枚象征着内场通行资格的玉牌紧紧攥在手心。
拿到了通信凭证,千问雪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朝着那扇守卫森严的暗门走去。
楼船顶层,菱格木窗后。
左元辰的目光穿透距离与光影,落在那道从昏暗角落走向暗门的靛蓝色身影上。
他唇边那抹温柔的弧度纹丝未动,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祁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噙着一丝冷峭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冯家这一代,怎么尽出些酒囊饭袋。连牌子都能丢得如此窝囊。”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左元辰。
“这位锐王殿下,倒是个懂得借势的妙人。只是不知…她这借来的东风,能把她吹到哪一步?”
左元辰的目光依旧锁在楼下那道身影上,声音轻缓,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风的方向,有时并不由借风的人决定。”
他指尖在白玉扳指上划过一道微凉的弧线。
“泊夜墟的水够深。能浮起鱼虾,也能吞没蛟龙,自然也盛得下他锐王。”
祁珩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兴味:
“那就要看看,这锐王到底是小鱼小虾,还是潜伏在渊的蛟龙。”
“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幽深。
“他刚才制住那舞姬的手法干脆利落,却一点都不狠厉,似乎是挺怜香惜玉的。”
“欲成大事者,不该如此悲悯。”
左元辰没有回应。菱格窗棂的阴影落在他俊朗的侧脸上,半明半暗。
楼下,那个手持冯家玉牌的“北地行商”,已经走到了暗门前。
门前,守卫锐利的目光扫过玉牌,又扫过那张布满风霜的脸,点了点头。
正当千问雪半只脚踏入暗门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