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满水袋,又给马儿喂了些干草,镖师一行就地开始休息。
队里的年轻少年贴着黑皮汉子坐下,下巴朝马背上的沈知之扬了扬,问道:“头儿,怎么处置?”
黑皮汉子头扯下一口饼子,干得发韧。打开水袋猛灌一口,清凉的溪水冲破喉间滞涩,黑皮汉子不答,只提醒他:“先吃东西。”
少年向来为老大马首是瞻,闻言从怀里掏出个饼子,大口咬了下去,嘴里鼓鼓囊囊塞了一团。
连嚼
数十下,嘴里的东西也咽不下。鼻中呼出一口气,他挪了下位置,上半身往后倾去,靠着树,目光恰好落在对岸并肩而立的金桐与苏礼明身上。
他咧嘴一笑:“头儿,那二位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我猜啊,是私奔出来的书生小姐。”
黑皮汉子拧着眉,不赞同道:“别乱说。”
“说书的都是这么讲的。”少年得了没趣,扁了扁嘴,扭过身去专心和手里的饼作斗争。
黑皮汉子又咬下一大口饼,用力嚼了几下,眼神在沈知之与金桐之间游走,心中有了盘算。
那二人看得金桐心底发毛。
出发之前,她便打听过路况,听闻江南有水患,林间不太平,横空出世一窝山匪,常伪装成镖行,专门劫掠逃难的车马。
她怀疑自己撞了个正着。
转念又一想,他们特意研究过山匪行进路线,有意避开,应当不会遇上,也许那只是寻常的镖行。
只是……
对于马背上那名女子,金桐很难给出合理的解释说服自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最好的选择便是回转至马车,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处。
可她今日若当真置之不理,恐怕日后再难心安。
天人交战之际,却听苏礼明扬声问对岸:“诸位可需帮忙?”
金桐本就紧张,苏礼明这一句话几乎令金桐汗毛竖立。
“我瞧马背上那位小姐,貌似不大好。”苏礼明又道。
金桐心思飞转,估量着若对方发难,他们该如何脱身。
溪面不过两丈宽,溪水清且浅。
莫说一群粗壮汉子,既便是女子,只要不怕沾湿鞋袜,也能轻易渡过。
此刻苏礼明的佩剑未带在身上,金桐尚不知他功夫深浅。
即便知道,对面人数众多,他赤手空拳恐怕也难应对。
金桐心乱如麻,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身随意动,脚下不自觉往他身旁蹭了两步,下意识地扯住他的袖子。
苏礼明垂眸看扯住自己的莹白指指尖,唇角不自觉上扬,声音亦染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别怕。”
金桐本是又些心慌意乱的,听到这两个字,竟奇异地安定了。
苏礼明从来不是鲁莽无谋之人。
只听他道:“在下西京苏家长子苏礼明,旁边这位是我妹妹。我兄妹二人随祖父去往别庄避暑,途径此地,专门下车赏玩。我家马车就在不远处,随行备了许多药物,若有需要,我二人可去取来。”
这一番话听起来平静无波,实则却是连敲带打。
一是表明身份。苏礼明自称随长辈去别庄。既有大家族的长辈在场,出门必然带足了侍卫奴仆,便是硬碰,对方未必能讨得着好。
二是暗中警示。西京苏家,听起来实在像是招惹不起的门户。山匪作恶并非百无禁忌,有山匪惊扰贵人车马,不日便被剿灭一空的先例在前,对于京中大户,若非必要,不去招惹。
山匪不傻,并非谁人都可随意将其蒙骗过去,谎话拆穿,只会落得更惨烈的下场。
不过,他二人举止气度本就不俗,倒也符合上面那番说辞。
这倒是金桐想多了。
对面是不是真正的镖师,苏礼明一眼便知。
但即便遇到的是正规镖行,也不可不防,因而他有此言论。
左右苏礼明已将话说开,事已至此,金桐便大胆试探。
“正如我兄长所言,”她与苏礼明对视过,担忧地望向沈知之,“小姐若有不适,万望不要客气。”
他二人虽想法不一,却默契十足,一唱一和地施压。
却是正中对方下怀。
从遇见他们那一刻起,黑皮汉子便在心底谋划着如何把人甩给他们。
少年闻言,凑近了道:“头儿,我看不如把人扔过去算了,对面是大家业,总不至于让她饿死。”
他本是随口一说,却没想黑皮汉子一口答应了。
“按你说的做。”
少年没反应过来:“啊?”
黑皮汉子站起身,往溪边迈了几步,朝苏礼明抱拳,却是冲着金桐喊话:“不瞒小姐,我与马上的姑娘素不相识,见其晕倒在半路,随手相帮。如小姐所见,我们干的是风餐露宿的行当。身上既无药材,也无多余粮水,实在顾不上她。小姐菩萨心肠,若不嫌弃,就收了她在身边使唤。”
金桐意外,若能将人要来,她自是乐意。
“若大哥信得过,便将人交与我们。”金桐自觉以恶意揣测人家,心生愧意,连称呼都变了,“不过,使唤却不敢当,对这位小姐,我兄妹二人自当以礼待之。”
黑皮汉子再次抱拳,郑重道谢。
他走到马匹旁,拍了拍沈知之肩膀,沈知之依旧没什么反应。
大部队已经在此处歇了不短时间,他不想再耽搁,索性长臂一展将人抱了下来。
周围人道:“头儿,咱们绕路过去?”
“不必。”黑皮汉子答道,径直往对岸走去。
溪水浸没脚背,又没过膝盖,是刺入骨缝的凉。
行过半途,他掂了掂怀中之人,便又抬腿,却感觉怀中之人有了动作。
低头看,沈知之已转醒,正仰着头看他。
“放我下来。”
沈知之的眼珠大而黑,仿佛能将人吸进去一般。
溪水冷,沈知之的眼神却比之更加冰冷。
那不像是少女的眼神,其中掺杂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放我下来。”
沈知之又说了一遍,声音低哑,却比之前句更加坚决。
只一句话便饱含了她翻山越岭的狠意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黑皮汉子不理会,又继续往对岸走去。沈知之剧烈地挣扎起来,手握成拳锤打着黑皮汉子的胸膛,又喊又叫。
她本就瘦弱,现在更是虚弱,连叫嚷声都有气无力,拳头更是绵软地好像棉花。
黑皮汉子置若罔闻,自顾自走向对岸。
上了岸,他便如沈知之所言,将她放了下来。
长时间没有行走使沈知之双腿无力,一沾地,她便不受控制地倒向一旁。
金桐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发觉她竟轻得仿佛一片羽毛。
人已送到,黑皮汉子不多逗留,沉默地蹚着水往回去。
沈知之倚着金桐,良久地看向他的背影。
“我不会跟你们走,”她无力道,倔强地忍住哭腔,“请给我水和干粮。”
金桐道:“水和干粮俱在马车上。”
沈知之道:“我随你们去拿。”
金桐没有第一时间应答,她与苏礼明对视一眼,见苏礼明微不可察地点头。
“好。”金桐道。
沈知之离开她的肩膀,直起身体,回望对岸。
黑皮汉子尚未离开,并且也正看向她这边。
她留下深深的一眼,便转身没有留恋地往林中走去。
恰如苏礼明方才所言,他们的马车停得不远,否则真要担心沈知之的身子能否撑得住。
金桐上车取了糕点与沈知之。
沈知之饿急了,三两口将糕点吞下,又解开自己腰间的水袋,将仅存的小半袋水全部饮尽。
“慢些吃,别急,当心噎到。”金桐说着,又递出一盘糕点。
沈知之摆摆手,表示已经足够。
金桐翻出干粮和水袋,又找出周与棠特意用油纸包起来的桂花糖,规整地打好包裹。
沈知之道了谢,双手去接。
金桐没有撒手。
她缓缓抬头,无波古井的眼眸中流露出警惕与不解。
“别紧张。”金桐道,“马车尚有空余,你真的不同我们一起走吗?”
沈知之垂下眼睫,抗拒交流。
她固执答道:“不同路。”
面对沈知之的冷硬,金桐展现出十足的耐心:“你要去哪里?我们不赶时间,也可送你一程。别担心,我们绝无恶意。”
沈知之态度松动,却又坚定地拒绝了。
她早已习惯倚靠自己,她能倚靠的也唯有自己。
“不必麻烦,多谢你们。”手上用了些力气,沈知之强硬地夺过包裹。
见沈知之心意已决,金桐便不多说什么,只招呼苏礼明上来。
他们已经在此地耽误了一阵,是时候继续赶路了。
临行前,金桐又揭开帘子,递出一个荷包。
沈知之接过,里面是沉甸甸的银两。
她手足无措地要归还,金桐将其推了回去。
“好好收着。”金桐嘱托她,“到了有人烟处,自己去雇车马。”
马鞭高高扬起,抽打在车辕,马儿听到声响,习惯性地原地跺了几下马蹄。
车身缓缓驶动了,最终只留下两列深重的车辙印记。
沈知之遥望相送。
西京苏家,她记住了。
苏小姐,有缘还会相见的。
如果她能活着到西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