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争

    金桐仰躺在驿馆不算舒适的木板床上,久违地感到放松。

    她在马车上睡得不少,却从未睡得安稳。

    不多时,意识渐渐模糊,她整个人陷入了沉睡。

    醒来时已过了傍晚,金桐撑着胳膊起来,浑身酸痛。

    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后院打了水,想要好好清理一下,回到房中却突然察觉不对。

    房间未点灯,漆黑一片,她虽看不大清,却敏锐地感觉到不属于自己的气息。

    金桐镇定地放下水桶,转身欲出门,手却在触及门扇的一瞬间被人抓住。

    她下意识一激灵,张口便要叫人,那人却先一步看破她的意图,单手捂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对方掌心,金桐感觉到对方明显顿住。

    金桐抬脚重重踩下去,踩了个空。

    她一愣,对方控制住了她,与她的身体却始终保持着距离,还真是好涵养。

    意识到这一点,她深嗅一口,果然是苏合香的味道。

    心中有数,金桐便干脆放松了身体,不做抵抗,看苏礼明还能使出什么招数。

    果然,她不动作,片刻就被放开,黑暗中传出一声浅笑:“怎么发现的?”

    金桐摸黑点了油灯,含糊道:“你身上的味道。”

    苏礼明失笑:“竟是因此露出破绽。”

    金桐在木凳坐下,用眼睛无声谴责他。

    苏礼明道:“傍晚我敲你房门,无人理,想来你应是睡下了。我索性等在隔壁,方才听到你开门我便出来,却见你人走了,门只是虚掩,于是进来和你开了个小玩笑。”

    什么小玩笑,她险些以为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今晚就要交代在这了。

    她想生气,又无从生气,毕竟错处在她,诚如苏礼明所言,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为好。若房内的人不是苏礼明,她的结局尚不好说。

    “不对,你怎会在隔壁?我入住时隔壁分明已经有人。”

    苏礼明答:“我使了些手段让他换了间屋子。”

    “你不要太过分。”金桐警告他。

    苏礼明笑道:“多虑了。五两银子,他离开得很痛快。”

    金桐实在无奈。

    苏礼明观察她神色,见她面色不虞,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一个食盒,打开还有余温。

    里面是简单的清粥小菜,和一碗莲子甜汤。

    “你睡着时我出去买的,当作赔罪。”

    “连赔罪礼都早早备好,你的‘小玩笑’恐怕不是临时起意吧?”

    苏礼明并不否认,只道:“实在抱歉。”

    食盒中除了甜汤,尽是双人份,想来苏礼明一直等她到现在,还未用饭。

    “一起吃吧。”金桐道。

    温粥下肚,金桐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五脏六腑都变得暖融融,她急着清洗,便下逐客令。

    他们隔墙而睡,一夜无言。

    接下来的几天,苏景明不知从哪得知了苏礼明在驿馆的消息,一日接一日地过来给他添堵。

    苏礼明不动如山,反倒是金桐招了牵连,不胜其扰。

    小小驿馆容不下这两尊大佛,忍耐到极限,她恳请他们离开,还此处一个清净。

    苏景明唇边酒窝若隐若现,得意极了,像是诡计得逞的恶童。

    他贴近,声音乖巧和顺:“我听姐姐的。兄长走,我就走。”

    与声音截然相反的是,他瞥向苏礼明的眼神却是挑衅又张扬。

    金桐面对苏景明正这套没办法,耷拉着眉眼,无计可施地赶苏礼明:“你走吧。”

    苏礼明无声地谴责她,不动地方,像在等她反悔。

    金桐当然不会反悔。

    片刻,苏礼明无奈地起身,拎着苏景明的领子出去,力度颇有几分泄愤的味道。

    出去时还不忘帮金桐带上了房门。

    金桐想笑,又觉得自己太不地道,不管怎么说,一路以来她受苏礼明照拂颇多。她不但未曾回报,现在更是过河拆桥。

    无奈摇摇头,想着大考之后再另行赔罪,此事便暂时搁置脑后。

    翌日,麻纸用尽,金桐上街采买。

    回来时,驿馆骚动,一个男子拽着另一个男子,骂骂咧咧地出来。

    因为金桐是整个驿馆唯一的女子,所以大家对她多有印象,便道:“是你啊,来得正巧,那人潜入别人的屋子盗取钱财,被抓个正着,这会儿正要送往官府呢。”

    “身为参考的考生,他怎么会放着前途不要,在考试之前行窃?”金桐奇道。

    “嗨,还能是因为什么?听说这人好赌,这才来几天,就成了赌坊常客,十赌九输啊。”

    偷钱的那人头埋得低低的,金桐瞧不清他长相,但看他衣着觉得眼熟。

    旁边的人见她盯着看,以为她是被吓坏了,安抚道:“你也是命好。这人本来住你隔壁,昨天下午说有人拿钱和他换房,还拿着银锭炫耀给我们看。”

    有这般事,苏礼明换房可能并非偶然,再结合他昨晚怪异举动,金桐大概知道了原因,心下一暖。

    她不再看热闹,正要避开人独自上楼,却意外见到角落处的熟人,刘义秉。

    “金桐小姐!”刘义秉高兴跑地过来,道:“小姐来此,可是特意寻我?”

    同为考生,在这里遇到刘义秉,并不稀奇。

    金桐可没什么兴趣和他叙旧,只道:“白日发癔症。你因何来此,我便是因何来此,听得清楚吗?”

    刘义秉反应了一会儿,似是难以相信。

    “你你……”

    他“你”了半天,反应过来:“你就是那个参考的女考生?”

    金桐无意与他寒暄,可刘义秉就挡在楼梯口,金桐想要上楼,总绕不过他去。

    “麻烦让让。”她冷冷道。

    刘义秉摇摇头,不赞成道:“女子就要有女子的样子,有些东西不是你们可以染指的。你想要功名,我可以为你赚来,你何必抛头露面闹笑话?”

    笑话?

    金桐心下冷笑,到底谁是笑话还尚未可知呢。

    她强硬地撞开刘义秉,留下一句“有病去治”,便回了房间。

    时光如水,这一插曲并未掀起什么波澜,转眼大考已至。

    久不出现的苏礼明也终于再次得以露面,身后依旧跟着苏景明。

    他二人总是这般形影不离,金桐有时候会想,他们的关系也许并没有苏礼明说的那么差。

    苏景明见她出来,问道:“金桐姐姐,考得如何?”

    金桐呼出一口气,坦然道:“我已经尽力,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没有遗憾。”

    苏景明道:“姐姐一定没问题的,你说是吧,兄长?”

    “既已考完,结果已成定局,索性不去想它。”苏礼明看着金桐,笑道,“心中石头落地,可得趁此机会畅游西京。”

    金桐道:“苏公子说的是。”

    三人正欲欣然离开考场,身后一人高喊留步。

    金桐闻声回头,那人穿着暗红考场公服,腰间挂着佩刀,应属巡逻或是监考。

    那人先是对着苏礼明与苏景明见礼:“二位公子。”

    而后转向一旁她问道:“可是考生金桐?”

    金桐不疑有他,回答道:“正是。”

    那人得了回应,点点头:“请随我来。”

    犹豫间,金桐与苏礼明飞快交换了眼神。

    苏礼明微微点头,道:“我就在此处等你。”

    金桐报以感激一笑:“好。”

    接着果断跟上了前面那人。

    考场大门已经关闭,他们转了弯,走了侧边的小门。

    一路上无言,金桐虽不明所以,却也不过分忐忑。

    穿过几道门,来到一处小院,院中一位梳着妇人发髻的华服女子背光而立。

    引路之人侧首抬手,道:“请。”

    金桐提起裙摆,轻轻跨过了门槛,再回头,引路之人已不再原处,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她难免因此紧张起来,但既已到此,无论如何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恰巧此时院中的妇人转过身,只见她蛾眉凤眼,雍容华美,即便不知道她身份,也能猜她非富即贵。

    关于她的身份,金桐隐隐有了猜想。

    妇人莲步轻移,在石凳坐下。

    “再过来些,别害怕,来和我说说话。”

    金桐往前走了几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下。

    那妇人面上笑意盈盈,却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沉淀的压迫逸散而来。

    见她又呆愣着停下,妇人干脆指了指一旁的石凳,道:“坐。”

    金桐这次没太犹豫,径直走过去坐下了。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我名虞元秋。”妇人道。

    金桐乖乖开口:“虞夫人。”

    虞夫人展颜道:“这称呼倒也有趣,鲜少有人这样叫我。”

    金桐跟着笑了笑。

    虞夫人又道:“监察官考试允许女子参加,但考场上已经多年不见颜色了。”

    “竟会这样。”金桐感慨,不过一瞬又想明白。

    自古以来科考都是男人的事业,女子的命运从出生起便被安排得明白,她们顺利或不顺利地长大,嫁人,生子,安居在家,为男人孕育下一代男人。

    考试虽然是被允许的,但不论在达官贵人家,还是平民百姓家,女子去抢夺男子的事业,都是离经叛道的行径。

    她们最先受到的阻难,将来自双亲。

    “她们……力不从心。”金桐道。

    “也许如此。”妇人不置可否,轻易跳出这个话题,“我调查过你,颍川人士,家境富足。便是不来此与他们相争,也可安稳度日,与他们争了,反而无端惹人厌弃。”

    “你为何偏要来呢?”

    虞夫人的话音娓娓,那一问像是低叹,似是隐含了劝退她的意图。

    “我要争。”

    虞夫人的话令金桐想起了刘义秉。

    那日他得知自己也要参考,就是这样轻视自己的。

    她被激起了心气,不服道:“我偏要争。争得来,是我的本事,他们若因此厌我恨我,是他们没有本事。”

    “要是争不来呢?”

    争不来?

    她确实没有想过。

    在被问及考试如何,她只说尽力,是在自谦。在她心底,监察官之位势在必得,从未考量过落榜之后的事情。

    是她太过傲气了,久处宅院,忘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若是落榜,会放弃吗?

    金桐这样问自己。

    “我会一争再争,直到争来为止。”

    这便是她的答案。

    “可争来了才是真正艰难的开始,做官不似考试,努力了也未必有好结果。早些归家,那才是于女子而言最好的出路。”

    “那不是我的出路,我的出路从来只在我脚下。”

    在虞夫人的一再逼问下,金桐心底渐渐生出愠意。

    顾不得自己晚辈的身份,她的回答带了丝强硬。

    她以为虞夫人会恼怒,不想对方却是微笑抚掌。

    “好。”虞夫人语含赞许,“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虞夫人递出一枚玉佩,上好的羊脂玉雕的双鱼样式。

    “你有这份心,不必跟那群男人共事,不如跟我,好歹能少走些弯路。”

    金桐婉言相拒:“玉佩贵重,请夫人收好。”

    她的拒绝倒令虞夫人意外,她不相信任何一位女子能拒绝来自她的橄榄枝,除非不清楚她的身份。

    “你可知道我是谁?”虞夫人问道。

    “差不多知道,”金桐想了想,又补充道,“但也许不准确。”

    “说来听听。”

    “二十年前,有一人以女子身份参试,一举中第。平江南水患,改革田制,惩戒贪官,走遍大周每一寸土地。百姓爱戴她,官员敬畏她,无人不知她名讳——邱元玉。”

    言毕,金桐起身行礼,敬重道:“邱监察。”

    邱监察看着眼前的金桐,坚韧,聪慧,越发欣赏。

    可是太固执了。

    邱监察虚扶了一把,惋惜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意孤行走最艰难的路。后来年岁渐长,才慢慢意识到,这世上的南墙不必都亲自撞一撞。”

    “该吃的苦前人吃遍了,该遭的罪前人遭尽了,我在黑暗晦乱中拼杀出一条平坦前程,为的就是后来人不必再陷在泥泞之处。”

    “你是聪慧的孩子,不该拒绝我为你引的路。”

    金桐不语,对着邱监察深鞠一躬,头低得不能再低。

    拒绝自己仰慕的前辈,她心中既有羞意也有愧意,但更多的是无法撼动的坚决。

    “世事于我,从来没有该不该,只有想不想。”

    “金桐愚钝,总得撞上南墙才知道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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