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金桐回到考场门前,手中攥着雕成双鱼形状的羊脂玉佩。
太阳西沉,天边仿佛浸染了胭脂水墨,红彤彤地透出暖意。
如画的夕阳下,苏礼明如约等待着。
他一直在等自己。
下坠的心忽而轻松不少,金桐扯了扯嘴角,走上前去问道:“怎么就剩你了?”
苏礼明定定看着她,目光洞悉明澈,似要将她看穿。
金桐的心事瞒不过他。
金桐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好像无所不知,而自己好像一无所知。
在苏礼明的注视下,金桐的嘴角渐渐僵硬,面上的假笑再也挂不住。
她垮下脸,虽不至忧愁,但到底不比之前情绪高涨:“好吧,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但我不想说,也请你不要问。”
“毕竟我也从未问过你的事。”
邱监察的人与苏礼明打招呼,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半天没等到苏礼明开口解释什么。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金桐赌气一般,当着苏礼明的面,大大方方把双鱼玉佩收在袖子里。
苏礼明的视线只在其上停留一瞬,便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他这样一说,金桐才觉得腹中空荡荡的。
近来她比在家中时更容易感到饥饿。在颍川时,经常一不小心忙过了饭点,倒也就那样过了。
自从来到西京,她的一日三餐被苏礼明安排得规律极了。就连苏礼明未曾出现的那几天,食盒也叫人准时准点送到了她的门前。
金桐的手不自觉摸上自己的脸颊,感觉好像确实更丰润了。
罢了,吃人嘴软。
人都有秘密,她的秘密也不曾与苏礼明说过。
更何况她与苏礼明又不是至交亲友,只是凑巧因为一个共同的朋友牵扯在一起。而苏礼明受王盛宣委托,待她也算得上尽心尽力了,何必再贪心其他。
不过是朋友之友而已。
金桐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决意将那些错乱复杂的心思抛诸脑后。
“小苏公子怎么没和你一起?”金桐将话题绕回最初。
“我让他先回家陪父亲母亲用晚膳。”苏礼明回答。
“哦,这样。”金桐显然还未完全调整好自己,有些心不在焉,“那你呢?”
话一问出口,她就懊悔地咬了下唇。
这是什么明知故问的蠢话。
苏礼明发出一声闷笑,更令金桐红了耳尖。
“家中父母有景明一人陪伴足够,我若一起回去,他们晚膳反而不得消停。”
“抱歉,我本无意探听你的家事。”
苏礼明是为了给她解围才这样说,这是他特有的体面周全,令人如沐春风。金桐因此感到抱歉。
“不必介怀,算不上什么私密之事。我曾经说过,金桐小姐若想了解什么,尽管相问,我将知无不言。这句话依然奏效。”
来西京途中的马车上,苏礼明确实这样说过。
他今日旧事重提,金桐无端觉得苏礼明在引诱她。
他似乎很期待她主动问起什么。
不知道苏礼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金桐总归不会如他的意。
“我饿了,我们先去吃东西。”
“也好。”苏礼明总是进可攻退可守,游刃有余,“想吃什么?”
酒楼连着吃了好多天,即便是珍馐御宴也吃该腻了。
金桐认真思索着,想起小时候经常缠着吴嬷带自己去夜间的市集。
长大后她接手了金家事务,忙得抽不开身,即便琐事之间偷得半日闲,心境也全然变了。
上一次去夜市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得了,小吃的味道在记忆中模糊得仿佛涟漪水波,但夜市上的人气与繁华烟火却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即便上一世最阴暗的那段时光里,记忆中的人气与烟火也始终温暖着她。
那是她人生中少有的无忧无虑的时刻。
“去夜市吧。”金桐怀念道,“我已经很久没去了。”
夜幕降临,二人并行,穿梭在熙攘的人流中。
道路两旁挂起七彩的琉璃灯盏,炫目的暖光驱散夜的暗沉,暖色的灯光下,整条街道映照得异彩纷呈。
苏礼明在小摊买了两张馅饼,递到金桐手中的时候还呼呼冒着热气。
二人站在街边,捧着烫手的油纸,相视一笑,然后各自开吃。
金桐鼓起腮吹了吹气,小心地咬下一口。
馅饼是牛肉馅的。
摊主的手艺好,酥弹的饼皮裹着多汁的肉馅,其中隐约可以尝出葱末的香甜。那葱切得细细的,只提香,吃不出颗粒。
就这样边吹边吃,一张饼很快所剩无几,非但不让人觉得腻,反而激发了胃口。
吃完一张饼,金桐一脸餍足,香得眯起了眼。
苏礼明相比她而言,吃得斯文多了。
那么烫一张饼,他连吹也不吹,金桐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吞下去的。
便是这么个吃法,他的速度也不慢,几乎与金桐一起吃完。
金桐看向他的目光都含了几分敬佩。
将油纸丢在固定地点,接下来便去寻觅下一份食物。
街上的小摊令人目不暇接,他们陆续吃了些寻常小吃,仍不尽兴。
倏尔金桐的鼻子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
顺着香气一路寻去,最后停在一个烧得乌黑的炉子前。
那炉子与寻常炉子不同,长条形状,中间是凹槽,槽内盛着黑红的炭火。
钎子穿着大块的肉,在炉上炙烤地滋啦作响,老板随手往上撒了一层细碎的粉末,奇异的香气便强烈迸发出来。
这东西新奇,她在颍川不曾见过。
金桐指着旁边的木架,上面整整齐齐挂着一排排肉串。
“老板,这是什么?”
摊主给炉子上的烤肉翻了个面,“小姐没见过就对咯,是不是觉着我这烤肉闻着比别的更香些,闻着就走不动道了?”
金桐点点头:“就是闻着味找过来的,香味确实特别,可是与撒上去调味料有关?”
“就是呢!”老板解开一个麻布袋子,敞口给金桐看,“这香料是从西域传过来的,别处可没有!就连这炉子,也是学着西域那边的样式做的,烤出来的肉风味十足!”
“二位尝尝?一串五文钱。”
“来两串。”金桐道。
苏礼明正要付钱,金桐拦下他,道:“这次让我请你吃。”
“多谢。”苏礼明道,放下了解钱袋的手。
炉子前面有个铁碗,里面装着铜板,是摊主专门用来收账的。
金桐查出十枚铜板,丢进里面。
“老板,十文钱。”
“好嘞。”
摊主烤好两串肉,递给他们。
金桐举着烤肉,深吸一口气:“好香。”
摊主乐呵呵道:“刚烤好的肉串,小心烫,但也别凉太久,这肉要趁热才好吃。”
“知道了。”金桐应了句,对苏礼明道,“吃啊。”
苏礼明也举着烤肉,只是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滑稽。
像他这样的翩翩公子,手中可以是折扇,是佩剑。
现在却呆呆地举着烤肉,这可太有趣了。
金桐咧着嘴笑,再次催他:“快吃。”
苏礼明轻轻咬下顶端那块肉,金桐忙问他:“怎么样?”
苏礼明仔细嚼着,慢条斯理地咽下去之后,才道:“令人惊喜。”
金桐迫不及待地也咬下一块,正如苏礼明所言,果然令人惊喜。
三下五除二吃完一串,金桐仍意犹未尽。
“你还能吃得下吗?”
苏礼明道:“小姐相邀自当作陪。”
这人真是,金桐无奈,他的口腹之欲怎么还拿自己当由头啊?
她嗔了苏礼明一眼,往摊主的碗里又丢了十文钱,道:“老板,麻烦再来两串。”
又一串下肚之后,金桐才觉得满足,她问苏礼明:“还吃吗?”
见她已有饱意,苏礼明道:“不吃了。”
别过烤肉摊主,二人溜溜哒哒往前走,权当消食。
路过一个糖水铺子,苏礼明提议道:“要不要在这歇一会?”
金桐一看见糖水,来了兴致。她吃过了咸口的,嘴里正馋甜的。
找了个边上的位置坐下,金桐点了碗绿豆汤,又问苏礼明喝什么。
苏礼明要了壶茶水。
金桐用勺子小口小口喝着绿豆汤,夏季夜晚的风吹拂过面庞,她思索着未卜的前途,心中却莫名安宁。
关于邱监察的话,她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多谢你。”金桐低头捧着碗,小声对苏礼明道。
她由衷感谢他。
从颍川到西京,她经历许多,今天的事尤为深刻,她也确实感到疲惫了。
她没有看起来那么豁达乐观,站在人生的分叉路口,她也会迷茫和脆弱。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苏礼明精心安排,默默为她挡下了诸多烦扰。
敏锐如他,不会察觉不出她今晚的异样。他没有刻意做什么,只是陪着她吃吃喝喝。
于她而言,这是最好的支撑。
如果没有苏礼明在身边,有些事情她最终也将下定决心,但绝对不会这么快,也不会这么轻松。
金桐又喝了一口绿豆汤,滋味清甜。
她想,独自一人下定决心的过程必将是孤独煎熬的。
苏礼明好似没听见一般,他问老板娘要了一只新茶杯,用热水滚了一遍,斟满了茶推给金桐。
“茶可清心。”
金桐端起茶杯饮尽,杯底一空,她的烦恼好似也随之空了。
“这茶虽不如我家的,喝着倒也有点意思。”
苏礼明道:“市井滋味尽在其中。”
倏尔人群一阵骚动,一群不速之客横在路中央。
为首的是一细高男人,操着一副破锣嗓子,指着对面卖草鞋的摊位,高喝一声:“给我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