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昭元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最终停在将军府府邸,昭元踏下马车,快速走向深处一处僻静院落。
院门无声开启,夏岚与灵秋一左一右侍立,昭元的脚步比往日更沉。无需询问,她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径直落在院落中央那个瘫坐于地面的身影上。
是苏扶楹。
她脊背佝偻,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砖块。竟流不出一滴泪。牙齿死死的咬合住发白的嘴唇,眼中明明盛满了滔天的悲恸,却硬生生流不出一滴泪。
影九,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救出的黑衣女子,此刻正单膝跪在苏扶楹身侧几步之遥,面朝昭元,头颅低垂。她的黑衣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小姐。”影九的声音传来“事发突然,我只来得及带走一人。”那些对于苏扶楹来说惊天动地的场景对于影九来说,讲起来也不过是短短几句话便能道尽的凶险。影九没能救下苏父苏母。
昭元的目光在影九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几日前她说的是“若无事发生,万不可暴露,若有突发状况,务必保住那世外仙人。”影九执行的,是她的命令,苏扶楹完好无损的出现在将军府,那便并无任何差错。
影九听令退下去,临走之前却回头望着那个不久前还在她怀中抽泣的女孩“对不起…”。
昭元原本的计划,本是今日亲赴天岚山拜师。这样惊才绝艳,又深谙乱世之道的人物,她怎甘心留给那李承业?她欲将其纳入麾下,作为未来博弈天下最锋利的暗刃。
谁曾想,竟有人比她更快。而且动的是这样的心思,又做得如此决绝,直接便灭了门。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重新落回苏扶楹身侧。
昭元缓步上前,屈膝,竟是极其郑重地跪坐了下来,姿态放得极低“夫子,”昭元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的仇,我会帮你报的。”
这句话落下,苏扶楹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终于有了一丝回应。她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那张曾经或许清雅,如今却布满血污与刻骨恨意的脸,转向了声音的来源。
映入她眸中的,是一张稚嫩的脸庞。眉目精致,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轮廓,然而那双眼睛里面没有丝毫属于这个年龄的懵懂与天真,只有洞悉世事的冷静与不容置疑的坚定。
苏扶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她的声音嘶哑“就凭你?”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昭元那张稚气的脸,“一个几岁小儿,又有什么本事帮我报仇呢,靠威成武吗?”明明是第一次相见,她却准确地叫出了昭元身后那人的名字“他如今远在五官岭,鞭长莫及。就算他留下些人手给你,又能在这建康发挥多大的作用?今日背后之人岂是寻常?”
她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但智慧尤在。影九在那种场景下精准地救下她,这绝非巧合。眼前这个女童,能驱使这样的高手,其身份昭然可见。图谋的又岂会简单?她第一眼见到昭元时,心底那份异样的直觉已然给出了答案。然而,理智告诉她,还需再等等,看这女童会继续说出些什么来。
“夫子,”昭元并未因她的质疑而动怒,只是再次开口,重复了那个称呼。
第一次听到时,苏扶楹沉浸在悲痛中未曾留意。这第二次,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昭元,嘶声问道“你是如何发现的?”
她自认谋划天衣无缝,她带着父亲隐入天岚山。让父亲苏田庚顶着“世外高人”的光环,每日去溪边垂钓,吸引各方目光。她确信,自己从未露出任何破绽。父亲也一直扮演得极好。仅凭这些表象,绝无可能让人猜到,那个真正洞察天机的惊世之才,不是溪边垂钓的老者,而是她这个不起眼的坡脚女儿。
“也是”苏扶楹该是想到,今日那般情景,影四只能救下一人,那自是听从了昭元的,选的是最重要的那一个,那么被救出来的是自己,昭元便肯定是知晓了一切,也知晓了自己才是她要寻的人。
“草庐之中,散落的书卷。令尊翻阅的,多是些寻常经史子集,批注也中规中矩。而真正散落在角落、被翻得卷了边的,是那几卷早已绝版的残篇和几册兵家孤本。上面的批注”昭元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欣赏,
“见解独到,鞭辟入里,字迹清峻有力,转折间锋芒暗藏,与令尊那略显绵软的字迹,截然不同。批注之人的眼界与格局,绝非一个年过近百能真的沉下心垂钓的老者。令尊扮演的太好了,而真是他这份心态让我觉得不否,那批注之人分明是胸有山河,意在天下。”
“我猜想那是来于你的”昭元的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扶楹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童。半晌,她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沙哑“仅凭这个?”
“这些,足够我断定,真正的姜太公,并非溪边垂钓的苏田耕,而是夫子您,苏扶楹。”昭元斩钉截铁地确认了她的身份,随即话锋一转,再次回到那沉重的话题,语气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夫子之仇,能报之人,这天下或许不少。但能为你报此血仇,且能让你的志向一定实现的,我,昭元,定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苏扶楹听懂了。昭元报的是自己的名字,而非威成武。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主导这一切的,是她昭元本人。威成武如同往后的苏扶楹一样,都只是她手下的一份助力,真正做主的,是这个跪坐在她面前年岁尚小的女童。
昭元坦然迎接着她的审视,一动不动,任由她打量。““夫子在天岚山月余,用着父亲的身份,每日垂钓,引来无数猜测。庸人皆以为,夫子如此行事,是效仿古人,妄图一步登天,引得帝王垂青,直接入仕,博个高官厚禄。”
昭元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至于那句天下大势之所趋,天地鬼神不能易,而易之者人也,世人皆以为不过是夫子的名号,用来吸引李承业的注意罢了,我却觉得,夫子真的是这样想的。”
她微微倾身,说出的话直刺苏扶楹内心深处“夫子不是在等一个明主,而是在等一个人。一个能真正看懂你,能让你以苏扶楹,而非苏田耕之女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立于身侧,出谋划策的人。一个不甘偏安一隅,有一统天下之志的人。”
是的,苏扶楹在等人,等的不是李承业那个困守建康打着复习隋朝名义的所谓开国之君。她要等的,是一个能让她以女子的身份,堂堂正正施展才华,辅佐其成就霸业,改写这天下格局的雄主。
“而这个人,”昭元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回荡在暮色四合的小院中,“就是我!我就是夫子要等的人。”
苏扶楹她看着昭元,看着那张稚嫩却写满坚毅的脸庞,看着那双深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眸。影卫的保护,对天岚山的布局,此刻洞悉一切的姿态,以及那份凌驾于年龄之上的气魄与野心。
一切都有了答案。
这绝不是一个被幸运过了头被威成武收养的懵懂贵女,这是一个早早便在谋划着惊天之局的棋手。她等的雄主,竟是一个女童?这念头荒谬绝伦,却又让苏扶楹觉得一切就该是这样。
昭元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最终的抉择。
终于,苏扶楹在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绝后,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的清明。在昭元沉静如水的注视下,苏扶楹的身体不再颤抖。她极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支撑起自己瘫软的身体。她的腿脚不便,动作显得笨拙而吃力。昭元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苏扶楹最终未能完全站起,只是将身体从瘫坐改为跪坐,与昭元相对。她抬起头,然后,在昭元的目光中,缓缓地对着昭元,这个她刚刚确认的,未来的主君俯下身去。
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咚!”
她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这个俯身叩首的姿势。这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这是臣服,是托付,更是将血海深仇与毕生所求,一并押注在这个年仅数岁的女童身上。
昭元看着匍匐在地的苏扶楹,看着她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瘦削肩膀,看着她沾染尘污的发顶。
她没有立刻去扶苏扶楹,而是同样极其郑重地,对着地上那个承载着血仇与希望的身影,也深深一拜。
“夫子请起。”昭元许下了不容置疑的承诺,“夫子之仇,既为我之仇。此血海深恨,昭元铭记于心。他日,必以仇寇之血,祭奠夫子双亲在天之灵!”
她伸出手,那只属于孩童、却异常沉稳有力的手,坚定地扶住了苏扶楹冰冷僵硬的手臂,两人的命运就这样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