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那人收回视线,赵曦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只看见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极清,极冷。
赵曦立刻低下了头。
殿内紧张的氛围荡然无存,前方响起一道清冷低沉的男声:“陛下,臣先告退。”
赵曦薄唇微抿,怔怔地望着江暮合离去的方向。
赵谦艰难地移动自己的身体,缓缓转身望向赵曦。
看到赵谦担忧的眼神,赵曦笑笑,随后起身,行了一礼,匆匆回延福宫去了。
回宫后,赵曦换上斩衰服,喝了一碗参汤便去了宣德门。今日是出殡的日子,灵柩已经从正殿移出,现在正搁置在宣德门东廊。
宣德门外,北风扬起素幡,新帝赵谦手持三炷香跪在灵前。
礼官展开黄绢,嗓音沉闷:“维景泰一年春,孝子嗣皇帝谦,敢昭告于大行皇帝神位前:伏惟皇考绍天绎统,御极一载。文成武德,泽被苍生;礼备乐和,化行寰宇。今遽弃群臣,龙驭上宾。臣谦哀慕摧割,五内崩裂。皇灵不昧,鉴此精诚。神其来格,尚飨。”
礼官将黄绢祭文双手捧至青铜炉前,早有礼官点燃龙脑香。火焰腾起的瞬间,百官齐伏。新帝执金樽,将醴酒缓缓洒在灵前,酒液顺着青石板蜿蜒一路。先皇胞弟兖王献上太牢之肉置于灵案前。宰相韩敬臣手捧黍稷,诵读《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语毕,昭阳公主放声痛哭,声势凄婉,后方的宗室女眷也跟着啼哭起来,而后百官恸哭。
“公主!”
“公主!”
落珠手急眼快,托住了即将跌倒的赵曦,惊叫:“太医,太医在何处?公主晕倒了。”
随行的两名太医听到动静,连忙上前。
落珠用手帕挡住太医的视线。
梅太医伸手为赵曦号脉。
赵曦面色苍白,落珠心急如焚:“太医,公主可有大碍?”
梅太医还未答话,一旁又响起了一道清冷的男声,如玉石相撞,清凉悦耳。
“公主殿下如何?”
太医抬眸,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江暮合不经意看了一眼太医。
太医语气威严,“劳内贵人用手掐公主鼻下,唇沟中。”
落珠连忙照做。
微风轻拂,吹起帕子一角,江暮合瞥见面纱之下的半张脸,唇色浅淡,白瓷般素净的脸颊微微陷了进去。
江暮合侧目。
落珠掐了两下,赵曦幽幽醒转,与此同时,公主的素舆也到了。
赵曦睁开眼便看到不远处侧立的江暮合,其形如松,其态如鹤。
“醒了,公主醒了!”
江暮合听到声音后转身,低头看了一眼赵曦,侍女已经重新摆好了素帕。
梅太医朗声道:“公主连日操劳,忧思成疾,需得静养几日。”
“如此,送葬继续,公主殿下羸弱,不堪颠簸,送公主回宫。”江暮合面无表情地吩咐。
“是。”
“慢着……”赵曦的声音沙哑又轻柔。
“公主殿下有何吩咐?”江暮合拱手。
“江学士……本宫体弱,自知会拖累大礼,但礼不可废,本宫要送父皇最后一程。”
公主已被抬到素舆中,隔着帘子,江暮合看不清赵曦的神情,但她的语气十分决绝。
这是在通知他,不是在同他商量。
“如此,公主殿下乘舆便可。”
“不,本宫要走着去。”
纵是他们也不会走到皇陵,公主这番言论简直天方夜谭。
江暮合没有答话,对上帘子后那双眸子。
赵曦看着江暮合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心中有些忐忑。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十分无理,可她只能这么做。
二人静默,立在一旁的百官和侍从没有人敢说话。
若再耽搁下去,恐会误了吉时。礼部尚书江游道:“公主孝心感天动地,公主体弱,不若将先皇送到西郊,也不失尽孝之心。”
江暮合没有说话。
赵曦连忙道:“如此甚好。”随后看向江暮合。
江暮合抬眼,看向公主 ,“便依公主殿下所言,”江暮合朝着赵曦的方向拱手,随后转身吩咐,“丧礼继续。”
幡旗引路,上书大宴太祖武皇帝神幡,朱红幡旗猎猎作响。大乐紧跟其后,铙鼓、笙簧哀乐齐鸣,声势震天。宴帝棺椁置于灵车上,上覆九龙绛帛棺罩,礼官手捧玉册、谥宝随行在侧。
新帝在前,扶棺痛哭,皇后乘素舆紧跟其后。昭阳公主柔弱不堪,只得由侍女搀着。文武百官按品级跟随其后,禁军手持兵刃列队护卫。
一个时辰后,灵车走到了汴梁的西郊。
“跪!”
百官跪拜行奉辞礼。
昭阳公主以绢掩面,恸哭出声。
“愿父魂归兮,蓬莱饮琼浆。”
“乘鸾凤游八极兮,长乐侍炎黄!”
“儿守人间礼兮,岁岁焚椒香……”
“待儿百年后兮,再续父女肠!”
连日的哭丧,赵曦的嗓子至极,语调凄婉。
天地旷然间,白绫翻腾,声如鹤唳,满地凄凉。
送葬的队伍也响起了起伏的啜泣声,赵曦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浩然天地间,魂兮何处归?
曦儿很想念父皇,父皇是否在念着曦儿?
父皇在天之灵,还请父皇继续看着曦儿,曦儿定会护好谦儿和母后,守住父皇的江山。
也定要让有罪之人,为父皇赎罪。
赵曦哭得愈发凄厉。
江暮合的视线落在赵曦的身上,麻制的斩衰服套在她身上,空荡荡的袖管里灌满了风,布料在腰间堆叠出无力的痕迹,更显得腰身细得惊人。
巩义陵区距汴梁数百里,宗室子弟与朝中肱骨大臣皆要送先皇入葬。其余人等,掉马回京。
聂尧调转马头,向后看了一眼。
公主已乘上素舆,不出一个时辰,便能回到延福宫。
直至马车汇成一个点,聂尧驾马至江暮合身边。
“江学士。”
江暮合目视前方,“聂指挥使。”
“宫中空虚,正是……”谋反的最佳时机,聂尧咽下后半句话。他不懂江暮合为何还能这般平静。
“宫中还有两万禁军,何况……”江暮合看向聂尧,“还有公主殿下。”
聂尧没有说话,运送棺椁那次他特意留心,公主确有一队人马朝南去了,但是他知道,公主派出的人不止那些。
另一队人马随他们到了巩义后,继续西行。
再向西便是洛阳了。
“公主的人为何要去洛阳?”聂尧问出口,“若要搬救兵,应该向南才是。”
“此事,”江暮合踢了一下马腹,“聂指挥使不日便知。”
“难不成江学士知晓?”
江暮合看了一眼聂尧,随后驾马前行。
聂尧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所以江学士到底值不知晓?
此事聂尧更不知了。
*
聂尧猜的没错,杨益的人马正打算今日行动。
“陛下!”属下大呼道。
杨益摆摆手,朗声大笑,“此事不急。”
属下不明所以,前些日子明明吩咐他改掉称呼,眼下却又说不急。杨益投诚后他才认其做主,是以他不算了解这个新主人的脾性。
属下只得又道:“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将侯爷的皇位夺回来,侯爷智勇无双,先假意投诚,后又暗害赵赫老儿,终将这天下收入囊中。”
杨益脸色微沉,睨了一眼属下。
属下拱手立正,一脸正色,“侯爷请吩咐。”
杨益对着属下那张蠢脸摆了摆手,不耐烦道:“兵不厌诈,怪就怪赵赫老儿自负,陈家那边准备好了吗?”
“回侯爷,只等侯爷下令,汴梁城便是侯爷的了。”
杨益点点头。
“侯爷……”
杨益示意他有话直说。
属下犹豫道:“眼下汴梁空虚,赵家真的没有防备吗?前日礼部曾遣人出城,若消息走漏,引各方禁军来援该如何是好?”
“人能出去,不能代表消息能出去。且最近的禁军距离汴梁也有两日的路程。待得兵马行至,我早已擒获新帝,登上皇位了。”杨益冷哼一声,“礼部?你以为江家能屹立百年不倒靠的是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他们江家不倒,这天子谁人都做得。聪明人,知道该如何抉择。”
“不跟着侯爷,难道要跟着八岁的娃娃?还是那个病秧子公主。”
“昭阳公主,赵赫老儿最是宝贵这个独女,自小便养在身边,还说过‘吾女可为将才’”,杨益嗤笑一声,“赵赫老儿真怕自己生不出儿子来打天下才会把一个女娃娃推出来。”
“女子怎能领兵打仗?”属下十分惊诧。
杨益轻呵一声,“不过是传闻罢了。”
“有人来报,昭阳公主近日哭晕了三次,娇弱得很。”
“真真假假,会会便知道了。传我指令,不可伤了昭阳公主和皇后。”杨益挑了一下眉毛,本就不大的眼睛已成一条缝,似笑非笑。
旁的事情属下不懂,但是属下已经十分明白这个表情的背后意义,大声道:“是。”
“还有,不可掉以轻心。”
“是。”
他不想重蹈赵赫老儿的覆辙,杨益看向远方的云。他当然不信自己会败在一个小娃娃皇帝和女娃娃公主手中,但是他也不得不防。至少他不能像赵赫老儿一样,因为轻敌丢了性命。
积云在天,连日不开。杨益走到窗下,语气透着一丝果决,“很快,就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