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脆响,羊脂白玉在他掌心碎成齑粉,莹白碎砾溅落在茵茵绿草间,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他指节泛白,玉屑从紧攥的指缝簌簌漏下,目光却死死钉在不远处——
绯色罗裙翻飞如蝶,赵倾怜旋身时眼波流转,正对着轮椅上的谢云澜嫣然一笑。
湖面氤氲,垂柳下男子眉裁远山,青丝垂瀑,玉箫横于唇边,优扬的音律随风流淌。
赵倾怜足尖轻点青石,隐在颈间的银铃,传出细碎清响,又突兀停止。
“谢瘸子的曲子倒配得上美人。”亭中纨绔掷来调笑。
“啪,啪……”
合掌惊风,几声重响,众人视线纷纷投去。
赵倾怜余光撇见来人,一个踉跄退步,稳住身形。
轮椅上的谢云澜指尖一顿,缓缓垂下玉萧。
他垂眸看着玉箫,唇角似乎弯起一个难以捕捉的、近乎虚无的弧度,转瞬即逝。
“各位倒是好兴致。”
顾衍钰漆黑的眸子扫过亭中几人,目光在掠过谢云澜时停顿一瞬,终是落在赵倾怜低垂的眼睫上,如蝶振翅。
纨绔公子们一改散漫之态,起身走出凉亭,个个正经周正,恍若脱胎换骨。
那里还有先前,合众欺辱轮椅上男子时的丑陋嘴脸……
纨绔公子一行五人,刚行一礼就要开口。
顾衍钰冷声打断道:“怜儿,还不过来与诸位见礼。”
五人面面相觑,赵倾怜硬着头皮走近。
“呵。”
一声轻呵,顾衍钰周身气势暴涨,沉冷黑水的包裹下,所有人俱是一个激灵,赵倾怜尤感如堕深渊。
可她冤呐!
比窦娥还冤!
她就是迷路,忽见轮椅男子静默如松,他对面黄衣女子攥着绢帕,声音哽咽:“这亲事……我实在不能……”
黄衣女子语未尽,肩头已是不断轻颤,珠钗上的流苏簌簌作响。
“哈!这不是谢大公子吗?这才定亲,就耐不住寂寞与未来娘子私会了?”
五个纨绔哄笑着走来:“瞧瞧咱们听见了什么……?”
几人围堵,紫衣郎折扇,轻佻地挑起女子下巴:“小小五品之女,高攀正二品左都御史的宇文一,你还敢嫌?”
“嗯?……嫌他腿残,还是嫌他不会说话?”
女子掩面而逃,碎泪溅湿落花。
而那被称谢大公子的男子,温文而雅,衣袖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一尊冰雕。
赵倾怜看戏的脚步也就慢了那么两下,一道红色身影的视线就已锁定了她……
“诸位玩的如此尽兴,倒也不必再介绍了。”
紫衣郎见状不对,忙挤出笑道:“误会,误会,咱们——”
顾衍钰冷肃的视线投来,他一鲠,忙改了口:“这位姑娘截止目前,与我们一句话未说,倒是不曾了解,不曾了解。”
闻言,赵倾怜瞪着紫衣郎:你还不如不解释,一句话不说,她能被逼着跳舞给他们看?
多大的脸!
可……事实,确实也如他所说!
赵倾怜余光撇过五人中,明艳肆意的红衣美少年,没想他也正凝眸含笑望着她,眼角朱砂痣极艳却不及他眸中戏谑来得刺眼。
“秦二少的意思是,本官的未婚妻,自愿跑来献舞?”
头顶阴云遮日,一时气温好似降了又降,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赵倾怜目光落在顾衍钰负在身后,始终攥着的手……
赵倾怜忐忑,对面几人亦是,在她身份揭露的一刻,除了惊诧就是不知所措,唯坐在轮椅上的谢大公子瞧着一脸平静最是正常。
她下意识瞥过谢云澜抚在轮椅扶手上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叩击了一下,就像之前她一口应承,同意跳舞时,让人仿佛产生的错觉。
“这,这——”
赵倾怜扯上顾衍钰袖口一角,正想解释,没想那紫衣郎急了眼,信口胡诌起来:“我们就是路过,见谢大公子与这位姑娘箫声舞合的,就留下欣赏了一下。”
“当真一句话未说。”
最后这一句实话,他说的诚肯,几人点头如捣蒜。
赵倾怜却只听见那握拳声咯咯作响,恍若百足虫在耳膜上爬行。
可,她素来不喜与人解释,越是着急忙慌上赶着,越是显得心虚。
所以,她还是想等这些人安静了,能好好说话时,再开口。
“……怜儿?”
顾衍钰一声暗含警告意味的轻唤,显然他的耐心已然耗光。
“我……”
她能说她是被逼的吗?
可,这件事,她不能把‘那件事’牵涉出来。
没人知道,世人对若神公子、他的财富、权势的觊觎,加之幼时被掳的经历,让顾衍钰对人身安全的防护,有着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在意。
她就曾被他派人严加保护起来过,说是保护不如说是囚禁、看守,被监视的没有一丝人生自由。
如今好不容易脱离出来,那件事,打死她也不会主动说出来。
更何况……一但被监视起来,便再无可能做到!
“是他们欺辱那边那位公子在先,然后起哄让我与那位公子一起献艺,我想着,如果只是跳支舞就能让他们放过他,也没什么,就、就答应了。”
谎话!
各自说法漏洞百出。
赵倾怜是什么性格他怎会不知,怎么可能轻易妥协?
顾衍钰下颚线绷起,危险的视线落在一旁的谢云澜身上……
赵倾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虽直觉这人不妥,但想他会被这些纨绔欺负,处境必然不好,不免有些担忧。
她扯了扯顾衍钰的袖子,还未开口——
顾衍钰调转视线,手背拂了两下她小巧的下颚,手指微张,穿透发丝,大掌落在赵倾怜后脖劲上。
他俯首,低声在她耳边轻喃:“还有心关心他?”
说完又觑了她一眼,径自措开身:“禾弈,送小姐回去休息。”
赵倾怜紧紧攥着手中衣料,看了眼他唇角的弧度,是平日难见的飞扬,笑意却不达眼底,周身威势逼人。
禾奕走出,视线停留,在唤她。
赵倾怜抿唇不语,沉默一瞬,抬步离去。
她缓慢的迈步,听着身后顾衍钰的声音传来:“今日之事究竟如何,各位刑部大牢走上一趟,明日本官与左都御史谢大人定能查清。”
几人瞬间腿软,连连告饶。
“既然爱看人献艺,不如自己试试”
顾衍钰冷笑一声,不慢不紧,命人取来各式乐器:“此事,便罢了。”
几人迟疑,视线交换下,老实挑选起了乐器。
另一边,轮椅转动,身侧并立时,顾衍钰沉下眸子,言语不容置疑:“谢云澜……!”
乐声起,杂乱之声,与其说是献艺不如说是当众献丑。
周围已然聚集不少听到消息赶来的人,五人颜面尽失。
谢云澜看了眼赵倾怜背影消失在转角,眼眸微眯,嘴角含笑:“该说的,顾大人的未婚妻都已说明,我无话可说。”
顾衍钰:……
也就是说,谢云澜认可赵倾怜所述经过。
谢云澜迎着顾衍钰审视的目光,温和的嗓音哂笑出声:“与其盯着我……”
他目光一撇,觑了眼五人中唯一抚琴手法还算正常之人,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只眼底却是另一张脸,面对旁人戏谑嘲弄的无理要求时,仅仅只是垂眸一瞬间,再仰起脸时,阳光在睫毛上跳跃。
“好啊!”
她忽然笑起来,杏眼里盛满细碎的光,温柔又坚定,仿佛连阴影都舍不得靠近她。
-
赵倾怜坐上马车,一路走来心不在焉,突又想到什么,一掀帘,视线还未落到禾奕身上,就见远方一道矜贵挺拨的身影。
初春的冷风寒气肆虐。
她一把扯下帘布,隔了那股冷风带来的瑟缩,愤懑不已:上吊还要喘口气,自从入京,事赶事,没有一刻是消停的!
想了想。
又换了个方向掀起帘布——刚午时!
还有12个时辰……
“……这就是,理智在喊‘向前’,身体却钉在‘原地’吗?”
赵倾怜指甲深深嵌进肉里,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坚决坚定的目光,将仅余的飘忽尽数剿灭:不能放弃!
再抬眸,不期然与那双冷凛幽深的眸子撞上,他一直不说话,眼底一片漆黑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被盯得实在难挨,赵倾怜率先移开了视线。
马车厢突然下沉的震颤让赵倾怜指尖一抖。
墨香与安神香的混合气息,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独属于他的冷冽沁香,侵入鼻腔。
一瞬脑中闪过幼时,顾衍钰夜夜无法安眠,安神香调配了一款又一款,剂量加大又加大,最后也只是了胜于无。
赵倾怜袖中的指甲又往掌心陷了半寸,她突然惊醒。
就着这股锐痛,乖觉起身,来到顾衍钰身旁,双手搭在他的小臂,扬起练过千百遍的笑颜:“是要回府了吗?我都饿了!”
她尾音故意拖出绵软,又含着一丝委屈,像极了无辜稚童,摔疼了向宠溺自己的人讨糖时的调子。
顾衍钰目光却垂落在另一侧,并未看她,只手指一下下摩挲着食指镂空的银戒,半截修长节指被它掩盖,泛着冷锐的寒光,显然是在忍耐什么:“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怜儿。”
赵倾怜努力无视他因紧绷而泛着青筋的手,好似蕴含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她咬着甜笑撒娇:“我说了呀——我饿了!好饿!”
顾衍钰顿了顿,峰眉微沉的对上她圆润的眸子,像是小鹿,灵动又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
他打量着她,双眸轻阖,片刻,疏冷的只余侧脸。
赵倾怜无奈亦忐忑,但还是嘟着小嘴,胡搅蛮缠:“怎么不说话?”企图粉饰太平。
顾衍钰觑了她一眼:“姓谢的箫声你可喜欢?”
见他终于肯出声,赵倾怜顿松半口气,轻笑又朝他凑近,纤指轻轻转过他的下颌,笑得狡黠::“这世上呀,竟还有若神公子会醋的人?”
她指尖顺着他如玉雕成的下颌线摩挲两下,实际每寸移动都经过计算——不显轻浮,也不能称之为挑逗,就像刀尖起舞:“顾大人轩然霞举,又岂是凡夫可比?”
摸老虎须大概也就这感觉了…还得夸老虎毛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