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至今未婚。
这是可以确定的事情。
迪米特里迟疑的从席伽手中接过这张泛黄的照片,仔细端详一番。这照片的边缘跟中间的折痕磨损严重,显然是来回翻阅过的。
他锁紧眉头,愣了片刻后扭头看向席伽:“应该是昨天晚上掉的。”
席伽好奇的再次凑过去:“你觉得这是他的家人么?”
显然不是。
迪米特里将照片折起来重新塞回席伽的手中,他对别人的私事并不感兴趣,但为了安全考虑,在来之前让助理都调查过。
他的履历可以用一腔热血来形容,从小就可以窥见他对昆虫的爱好,上了大学后确定了雪山蝴蝶的研究方向,就一直工作至今。
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感情经历,其实在他的成就面前并不值得人们关注。
他看了一眼席伽盯着照片发呆的眼神,出声提醒:“有些方法用在瓦西里身上可以,用在他身上不一定管用。”
席伽耸耸肩:“我还什么也没说呢,而且你的公文包这么重,说不定已经想好了带他回去的方法。”
迪米特里对这一切讳莫如深,只说目标,不谈过程。她在路上旁敲侧击了好几次,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所以她也不打算什么都跟他说。
眼见她不打算跟自己透底,迪米特里不在追问。
凛冽寒风呼啸吹来,雪粒不着痕迹的掉在伞上,地上。
声音不大,犹如人的呼吸。
合伞,进门。
迪米特里一路带着席伽上了电梯直达14层。
这里的装潢非常老旧,依稀能见到补漆的痕迹,就连门上的牌子也是用了很多年的。席伽还留意到不少门上都贴了用A4纸打印的提示语。
这倒是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了,席伽条件反射的将“穷”跟“KINK”之间挂上钩,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众所周知,KINK最不缺的不就是钱么?
然而席伽这句调侃也没来得及说出来,停驻的这扇门内突然传来女人的嘲讽:“上帝保佑你的脑子十成新!我们成了慈善机构?没人通知我么?”
尽管席伽听不懂俄语,但她通过那几个含量惊人的脏话也能判断出是什么意思。
财务问题,世界问题。
迪米特里见怪不怪,礼貌性的敲了敲门,屋内的人停顿片刻,说了声进。
门一开,她的思绪在看到屋内的人影后迅速被吸引了。
办公桌前站了一个西装革履的长发女人,她的脸部消瘦,两腮凹陷,淡金色的头发有些枯燥的绑在脑后。
显然刚才骂人的就是她。
席伽看看她又看看沙发上的康斯坦丁,两人如出一辙的衰老的脸上露出疲态,唯一不同的是,康斯坦丁的表情一言难尽,欲言又止,在看见她们之后甚至还松了口气?
“进去吧。”直到身后传来迪米特里低沉的提醒,席伽才后知后觉的往前走了一步。
“你好,迪米特里先生。”女人走过来,足足一米八的高挑身材挡住了身后的玻璃,她绕过桌子,无视了席伽,伸手。
迪米特里眼神寡淡,扫了一眼她,介绍道:“为防止您不认识,这位是KINK的特聘生物学家。”
“只是研究生的话还不能称为生物学家吧?我喜欢谦虚一点的学者。我们委员会也有很多在职的生物学家,他们大多是生物领域的博士,都不怎么这样介绍自己。”被无视了动作,她也没说感到尴尬,只是将手收回后才开始打量席伽。
女人的眼神有如实质的探寻,近距离的对视感觉被老鹰盯上了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席伽同样紧盯不放,二人就这样僵持。
“咳,玛利亚。”沙发上的康斯坦丁制止了她们的凝望,提议,“坐下再聊怎么样?”
玛利亚,她的名字。
席伽心头的疑惑久久不散,她觉得她有些眼熟。
或许是曾经在电视上匆匆一见,又或者是哪次的学术研讨会?
“我们都知道那晚的事情,现在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康斯坦丁作为我的老朋友在自己的地盘受了伤,我实在惊讶,也觉得不可思议。我明白你的想法,长留这里并不是个好办法,可是让他就这么回去,万一这位小姐......又喝了酒,您还能碰巧出现么?”玛利亚坐在沙发上,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她的食指轻扣杯壁。
公文包中的东西洋洋洒洒好几页,席伽看过去全是俄文,她实在感到头晕,沙沙沙的纸张在二人之间传阅。
迪米特里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薄唇轻启:“你可以继续等,看看没有KINK,谁还愿意做好人好事。”
席伽的视线完全集中在康斯坦丁脸上,后者莫名紧张,额头还有些汗。
然而没人考虑她俩的意见,他们正讨论的热火朝天。席伽甚至开始反思自己对迪米特里的态度是不是太差了。
这人嘴上不说,实际行动却一直利她的。
然而玛利亚咬定不放手,一定要迪米特里将整个观测站打包重建才行。
没人愿意做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拆除重建意味着更多的责任,一个什么成果也没有的观测站简直就是个垃圾场,翻新一遍也是为了更好的装垃圾。
迪米特里并不着急,漫不经心的看向康斯坦丁:“不如问问博士,他的意见同样很重要。”
康斯坦丁原本还在冒汗,被点到名愣了好久后,认真的说:“我要回去。”
意料之外的,他竟然就这么选择回去了?
席伽狐疑的打量他,她以为康斯坦丁是自己不愿意回来的,所以才要迪米特里亲自跑一趟,所以不是这样么?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乌云蔽日,天空灰蒙蒙的,压着一团疑云。
康斯坦丁说完话后端着茶杯往玛利亚的反方向挪了一下,像是避之不及。
他小心翼翼的吹着茶杯中的水,尽管里面一点热气也没有。
玛利亚咬牙切齿:“康斯坦丁,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不要忘记当时你是怎么求我的!”
她目眦尽裂,手中的茶杯重重撂在桌上:“你们这种研究员,拿着补贴却做不出什么有用的研究,到头来凡是还要我们善后。康斯坦丁,你不要太理所当然了!”
不知道话题怎么就会跳到这种程度,但玛利亚不满红血丝的眼中直勾勾的盯着康斯坦丁,就像看着自己的仇人。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情绪波动大到整张脸都红了,一路蔓延到耳根。
她倾身又说:“你打定主意要这么做?”康斯坦丁依旧不看她,像是闹了别扭。
“那你就回去吧!”
*
直到回了车上,席伽都没有缓过来。
迪米特里让他俩下楼先等,大约是还有别的事要跟玛利亚说。
她透过后视镜看康斯坦丁,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玛利亚是委员会的高官,又跟他年纪相仿。二人之间气氛之古怪席伽已经无需再考虑,她唯一好奇的是为什么偏偏是委员会?她一直以为迪米特里是跟为了保护康斯坦丁的委员会做交涉。
所以跟他没有关系么?
“我跟她认识40年了。”突兀的,康斯坦丁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感叹还有些怀念,但始终没有抬头,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但席伽知道他在倾诉,因为他说的是英语。
“我在青年时候遇见了她,因为志同道合的社团成了好朋友,辗转在很多不同的研究所。那时候雪山生物研究是非常冷门的专业,国内几乎找不到超过两位数的研究员,所以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只跟熟悉的人打交道。”
“后来我们成了第一批驻扎在雪山脚下的昆虫学家,负责研究雪山上的蝴蝶,但是没有人支持!没有......我们根本没有赞助商,我们只能一点一点爬上去再爬下来。但我知道我们都能坚持的。”
“可是第二年她突然说不打算搞科研了,要来这里工作,要做分配资源的人。呵,或许她说的是对的,我们没有资源倾注,注定研究节奏比别的项目慢得多。可是这重要么?难道研究就一定要急功近利争分夺秒么?”
康斯坦丁的话时断时续,说到群情激昂处甚至发出些颤音,他的反应不像假的,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在研究了将近半生的专业后,依旧不理解同伴的选择。
余音未绝,他气喘吁吁的靠回后背,像被抽干了力气,话锋一转指着席伽:“跟你一样!”
莫名被点到,席伽那点对他的同情迅速成了笑话。
她甚是不理解,转头质问:“这是你跟她的问题,为什么要转移到我身上?从我来到这里开始你就先入为主的认为我技不如人,又蛮不讲理的让别人顶替我的位置!你或许艰难,但应该付出代价的是我么?”
席伽说话的时候整个上半身都往后扭,直到安全带把她勒住,才控制两人到了安全的距离。
话说到这份上人人都占理,人人都寸步不让。
*
虽然将康斯坦丁接回来了,但两人的关系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迪米特里回来前她俩就结束了争吵,只剩冷战。而他甚至没有从中调和的意思,就算康斯坦丁用拙劣的借口拒绝参加会议,迪米特里也从来没说过什么。
他不着急。
席伽也想不着急,奈何现实情况不允许。
那天的雪措不及防的下了一天一夜,原本撵出来的雪道重新被新雪覆盖。
她上山踩过一次点,别说找越冬卵了。差点从山头掉下去。
得亏姜提前给她绑了尼龙绳,虽说擦伤了胳膊,但有惊无险。
席伽这几年在山上摸爬滚打无数,并不在乎这些。
江九直接把工具箱拿到她宿舍了,搬了个椅子仔仔细细的给她涂碘伏。
“你不用这么紧张,不舒服的话可以说出来。”
席伽耸肩:“我不疼,只是小伤。”
江九哑然失笑:“我说的不是你的伤,是你跟康斯坦丁的较劲。开会他一次没来过,别说真是没时间。老板呢?他怎么说?”
刺鼻的药水在红肿的伤口抹了几下,微微刺痒的感觉弄的席伽不太舒服,她反倒是有点抗拒了:“你轻点。”
江九攥着她的手腕没动,手上动作也没停:“听医生的话。”
......
席伽一时间没有说话,泄气的弓背,像个斗败的孔雀:“如果什么事听医生的话都能有用就好了。”
“大部分时候不行,不过你可以先说说症状。”江九继续说。
席伽深吸口气,看着胳膊上的伤口开始坦露那天的争吵。
她自己都没有什么印象,仿佛江九就是自己的一个日记一样,可以随意输出很多东西,然而他比那东西更加智能,还能给她分析的头头是道呢。
想到这里,席伽提到了另一个话题:“而且那摞文件很厚,我根本没看懂。我在想,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从明天开始教我俄语么?”
江九丝毫不意外的点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惊讶的反而是席伽,她扭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点评:“不管怎么说,至少你还算个好医生,不管是从心理上还是生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