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安年还没回来。
你有些意外,燕安年从来没有在你回家之前迟到过。
大概过了快一个小时,他才推门进来。
你第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
燕安年一进门就低着头,动作有些不自然,连眼神都没往你这儿飘,只说了句:“……我回来晚了。”
你问他:“你今天怎么了?”
他怔了下,嘴角扯出个有些僵硬的笑:“……没事,工厂那边……加了点班。”
你盯着燕安年,视线下移,很快发现他一只手始终藏在身后,衣袖还压得很死。
你站起来:“你手怎么了?”
他避开你的眼神,仍旧想轻描淡写地带过去:“……真的没事,小伤。”
你走过去,直接伸手拉他的胳膊。
燕安年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半步,但最终还是没躲掉。
你一把扯过他的手。
手臂上的纱布松了些,露出了真正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地方。
他不是擦破点皮那么简单,他的两根手指……没了。
原本属于他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指的地方,如今只剩棉布包裹着的空洞。
形状都变了,手掌的线条不再完整,看着让人心口发紧。
“这是怎么搞的?”
燕安年却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冲你笑笑,说:“不小心……绞进机器了。”
语气轻松得像是说今天鞋被雨淋湿了。
可你却知道,他永远失去了他手上的两根指头。
燕安年看你不出声,反而像是安慰你一样笑了笑,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手:“好在不是右手,也还做得了饭。”
“家务也不影响。”
你没说话。
于是他接着笑着说:“没事的,会有赔偿金的。”
“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吃芒果吗?过两天我去买。”
现在根本就不是芒果上市的季节,燕安年用什么钱去买傻子都能猜到了。
见你一直沉默着,燕安年轻轻用手捧起你的脸,温柔道:“怎么这幅表情……我是你的童养夫,无论如何都会照护好你的,别想这么多……”
是的,燕安年从小就是照护你的童养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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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安年是你七岁那年被父母带回来的。
那时你常年躺在病床上,药没少吃,医院也跑遍了,名医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你命弱。
你父母也算是病急乱投医,听了个不知道哪传来的土方子,说是要冲喜,得娶个童养夫,阳气重的男孩子,成亲后能保你平安长大。
你父母当时哭着点头,哪怕明知荒唐,也只盼你能睁着眼活下去。
燕安年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你父母几乎是在看到燕安年的那一刻就定下来了。
他比你大三岁,身材在同龄人中算高挑结实,脸干净,五官端正,最巧的是,生日和你同一天。
福-利院的孩子多,但像燕安年这样刚好符合所有条件的,只有一个。
你母亲一眼就相中了他,拉着你父亲小声说,天意啊,这是命中注定要救你的人。
院长还在一边絮絮叨叨说燕安年性子好、吃苦耐劳,懂事又守规矩,从没惹过事,将来肯定能出息。
你父母听得很认真,点头应着,眼里却一直落在那男孩身上,像看着一张保命符。
燕安年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仿佛中了大奖。
别人被领养通常都是年纪小、讨喜的乖孩子,像他这样的年龄早被默认没人要了。
结果却有一对穿着讲究、开着车的夫妻,笑着对他说:“愿不愿意跟我们回家啊?”
燕安年点头点得飞快,心口像打鼓。
他坐进那辆干净体面的车,窗外是福-利院斑驳的铁门越拉越远,车里还放着轻柔的音乐。
燕安年觉得幸福终于要落到他身上了,从此告别那间潮湿的上下铺房间,没有热水的冬天,发霉的书本和别人剩下的玩具。
直到车开进那座陌生的宅子。
你父母把他带进客厅,你正缩在沙发里,穿着白色的小睡衣,一只胳膊露在外头瘦得吓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抱起你,逗你笑,语气满是怜爱。
燕安年站在旁边,看着这幅画面有些愣神。
他刚要开口问自己房间在哪,就听你父亲忽然转过头,语气温和却郑重地对他说:
“我们确实是想领养你。我们家女儿身体不好,有人说要找个和她八字相合的童养夫冲喜。你阳气重,跟她同月同日生,很合适。以后,你就住在这儿,做她的人,好好照顾她,好不好?”
燕安年像是被人突然按住,怔在原地。
他不知道童养夫是什么意思,但他突然明白,自己不是被选中成为孩子,而是被挑中成为工具。
可你母亲又轻声补了一句:“我们会一直把你当自己人看的。”
于是,燕安年咽下喉咙里的话,低下头,小声说:“我知道了。”
燕安年很难理解,现代社会怎么还会有童养夫这种听起来就荒谬的东西。
可它偏偏就这么发生在他身上了。
你父母说:“你是她的人,要好好照顾她,她身体不好,我们都靠你了。”
话说得像是在托付什么神圣的使命,但燕安年慢慢意识到,自己更像是个贴身保姆。
每天的任务不外乎:端水喂药、陪着你晒太阳、学着记下你的饮食起居,熟悉你每天几点会咳嗽,几点需要热敷。
你父母甚至专门给他请了个护工老师,教他如何扶你起身、如何应付突发高烧。
燕安年年纪小,学得慢,被训了也不能顶嘴。
最难熬的,是每天的晚饭时间。
燕安年总是站在门口,看着你们三人说笑。
你父亲偶尔喂你吃块热饭,你母亲夸你今天脸色好,餐桌气氛温和安宁。
没人叫燕安年上桌。
他也没再等希望,自己走进厨房,把厨师留出来的饭菜热一热,蹲在厨房吃得安静。
厨房的灯昏黄油腻,锅碗瓢盆堆在角落,燕安年习惯了。
有时候他能听见你在外面咳嗽,你父母慌张安抚的声音传过来,他就停下筷子,等声音平稳后才继续吃。
燕安年的房间也从没真正存在过。
“你要照顾她,当然得离她近一点。”你母亲这么说。
于是,他的床变成了你房间的地板。
一开始还有张折叠床,后来嫌占地方收起来了,燕安年就自己铺被子睡地上。
夜里你常常咳嗽或做噩梦,他一听见动静就立刻爬起来,倒水,盖被,握着你冰凉的手陪你睡回去。
有时候你睡得迷糊,会抓着他的手喃喃叫:“年年……”
燕安年鼻子一酸,却只能轻声应着:“我在。”
燕安年慢慢觉得,这种日子跟福-利院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甚至某些方面,更糟一些。
在福-利院,他是哥哥,是大孩子,会带着小孩们抢盘子里最好吃的那块红烧肉,也会帮新来的孩子把被褥铺好。
虽然日子苦,可他是有声音,有分量的。
可在你家,燕安年越活越沉默。
说话变成一种多余的事。
他学会了安静地存在、悄无声息地服从,每天守着你吃药、晒太阳、睡觉、咳嗽。
燕安年像个影子,跟在你身后,存在却不被看见。
你也很少听到他说话。
他总是低着头,垂着眼,像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就会被赶出去似的。
你偶尔逗他,说,“燕安年,你是不是哑巴啊?”
他只是笑,不说话。笑意也浅得很,像是随时会散掉。
但或许这古怪的冲喜真的有效,你父母信得深,你自己也不能否认,自从燕安年来了,你的身体的确慢慢好了起来。
先是高烧变少了,咳嗽轻了,后是能自己走下楼梯,胃口也一天比一天好。
医生说是孩子长身体时运转正常了,可你父母不信这套。
你到了上学的年纪,医生说你身体已经稳得差不多了,该和普通孩子一样去读书了。
你父母还是不放心,商量过后,干脆让燕安年也一起上学,和你一个班,方便照顾。
尽管他年纪比你大了三岁,但他们一纸手续就让他成了与你同龄的同班同学。
学校对你而言是新鲜而热闹的世界,你穿着精致的校服,带着你母亲每天精心给你梳的发型,很快就交到了不少朋友。
你说话软软的,性格也不算难相处,自然被喜欢得多。
而燕安年就不一样了。
他仍旧沉默寡言,在教室的角落坐着,下课也总是守在你附近,不远不近,像条不敢越界的线。
燕安年的眼神老成、行为拘谨,和那些爱说笑、爱恶作剧的同龄人格格不入。
起初还有人好奇他,后来就开始排斥了。
“怎么哪儿都有你?”
“跟条狗一样。”
“哑巴?”
那些话他从不回应,也从不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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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日那天,课桌上堆满了同学们送来的礼物。
粉色的包装纸、香香的卡片,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全是你喜欢的。
你兴奋地拆着,一个接一个地谢,抱着一堆礼物时还笑着对身后的燕安年说:“你帮我拿着。”
燕安年只是默默接过来,一件一件小心地堆进怀里,像怕弄坏了什么。
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你抱着胳膊走在前头,夕阳正好,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你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燕安年。
他抱着你那一-大堆生日礼物,步伐慢得像个搬运工,气喘吁吁,头发都被汗水黏在额前,脸色被阳光晒得泛红。
你眨了眨眼,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哎,对了,燕安年,你也是今天生日吧?”